还未入冬,艳阳高照,连风也是暖的。
然而皇帝坐在树下,却感觉浑身冷意,从衣裳渗入骨头,止也止不住地蔓延。
即便身下垫了温暖的毛垫,身上也披着厚厚的狐裘。
“陛下,起风了,回吧?”马宏弯下腰来,轻声道。
皇帝闭了闭眼,“鲁王呢?”
马宏:“已经着人去传召了,想必很快就到了。”
皇帝不再言语,闭目养神。
他新近越发觉得力不从心,好似陈年旧疾一下子全都爆发起来,头痛欲裂,气若游丝,多少个太医来来去去,就是查不出毛病,无非说的还是那一套,陛下有头风,又有心疾,不宜劳累,要静养云云。
但皇帝从十年前开始感觉不适,到如今,身体每况愈下,劳不劳累,静不静养,毛病都在那里,从来没有痊愈过。
终于到了不得不考虑储君的问题了,脚步声遥遥传来,皇帝微微睁眼,模模糊糊瞧见跟在内侍身后的人影,却看不清面容,不由暗叹自己眼力也不行了。
“陛下,鲁王来了。”马宏悄声道。
皇帝总闹头疼,久而久之,他也学会如何控制说话的音量,让皇帝能舒服些。
贺泰快步上前,跪倒行礼:“陛下圣福万安!”
皇帝:“陪朕走一走吧。”
贺泰原以为皇帝在跟马宏说,谁知马宏很快将皇帝的手杖拿来,他这才明白,忙上前搀扶,入手就微微一惊:“您的手怎么这般凉!”
老父霜白鬓角入目,贺泰心头一酸,将皇帝的手捂得更紧一些。
“儿子的手净是骨头,您别嫌弃。”
皇帝难得一笑,笑容里多了些暖意,忽然问:“你在房州十一年,恨过朕吗?”
贺泰一愣。
皇帝:“说实话。”
贺泰自问在老爹面前无所遁形,只能硬着头皮道:“时日一久,看着家徒四壁,茅庐遮身,难免追忆从前,生出一点点怨望,但怨的也是自己无能,若说到恨便陛下,则万万不敢,臣自知犯下大错,能保住性命已是陛下大恩,说到底,要不是臣当年摇摆不定,想着左右逢源,也不至于被贺琳他们蛊惑,一步错,则步步错……后来陛下恩准臣一家回京,臣当时真是大喜过望,感激涕零,心想这辈子能在京城终老就满足了,没想到您还复了臣的爵位……”
说及此,贺泰哽咽起来:“臣越想从前,就越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不忠不孝,辜负了陛下一片用心良苦!”
皇帝静静听他倾诉,过了半晌,方道:“若是不仅复你的爵位,还要立你为太子呢?”
贺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虽然他早就从裴王妃转达殷贵妃的话里听出些许提示,但这从亲耳听见皇帝说出来的效果,是截然不同的。
他的心口怦怦乱跳,失了原有的节奏,但贺泰不敢伸手去摸,他感觉自己全身瞬间僵硬起来,连如何走路,先踏出哪只脚都忘了。
“陛、陛下?”
“出息!”皇帝轻斥一声,“朕问你话呢!”
“是是!”贺泰勉强自己定了定神,干着嗓子答道,“臣一定兼听则明,礼贤下士,当一个明君……”
“你当不了明君!”皇帝毫不客气打断他,“知子莫若父,你耳根子软,没有当断则断的魄力,更没有洞察先机的能耐,你充其量,只能当一个守成之君,如果能做到像你自己说的那样兼听则明,也许这份守成的基业,还能多延续几年。”
贺泰被数落得满脸通红,难堪不已,讷讷道:“是臣无能……”
皇帝叹了口气:“你知道,为什么朕属意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