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召威弘、高岩、园田早苗和小雪,向留在清泉家的阿玉告别。一阵寒暄过后,阿玉流着泪在一张纸上写下一个地址交给大召威弘,说:“大召君,这是我娘家的地址……你们回到日本,有机会可以转告他们,阿玉和满人成了家,生活得很幸福。我男人清泉君对我和孩子有救命之恩,因此他如果不同意,我是不会回日本的。”
阿玉眼泪汪汪,用手捂着脸,好像她做了什么亏心的事。
大召威弘接过字条说:“如果我们能平安回到日本,一定会告诉你娘家人的。”
阿玉看着这些喜笑颜开的人们,突然哭得更厉害了,说:“我一辈子都忘不掉扔掉小女儿的情景……我看见刚满3岁的小女儿伸出两只小手拼命地喊着妈妈,瘦弱的身子仄仄歪歪地追赶上来,真是心如刀绞。可我没办法带她走……孩子摔倒在地上爬不起来,我走出老远还听到她撕心裂肺地哭喊妈妈。”
大家知道她的一生将会永远忏悔下去,都默默无声。
园田早苗说:“阿玉姐,孩子们怎么办?他们愿意留下来吗?”
阿玉说:“你去问问他们吧。”
园田早苗转向纯子,说:“纯子,告诉阿姨,真的不想回日本吗?”
阿玉的大女儿点点头说:“我愿意陪妈妈留在满洲。”
6岁的小儿子没等问便说:“我也愿意。”
最小的孩子也结结巴巴地说:“我……也……留在满洲。”
所有人的眼圈都红了。
这时,站在船甲板上的松藏作次有些不知所措了。他一会儿跑过去望望欢乐的人群,没人理他;一会儿望望站在码头上送行的人,没人看他一眼;一会儿又跑到甲板栏杆处听一听江水,江水自顾哗哗地流着。想起这一年来的生死逃亡,他突然觉得自己真是个不被人理解的、孤独的苦命人。他跪在甲板上便“哇哇”大哭起来。抬着头,看着天,大声号叫:“妈,妈呀——我想你啦——”
这哭声让四周都安静下来,所有的人都吃惊地看着他,不知这是怎么搞的。
江轮在松藏作次的哭声中起动了。清风送爽,江水沧浪。船上船下,欢声笑语各不相让。悲喜交加,自有断肠。
但他们已经看到了希望,美军葫芦岛海军基地司令部在极短的时间内,把凡能召集来的日本船只都集中到葫芦岛,同时把他们在太平洋上的运输舰也调来,共调集船只182艘。1946年5月7日,第一批遣返日侨2489人,分乘两艘遣送船只从葫芦岛港口驶出,踏上了归国之路。
因为大量的难民涌向哈尔滨,短时间内无法为那些从方正过来的日本难民安排车皮,他们只好暂住在难民收容所。但有吃有喝,条件比在方正那儿强多了。和他们一起安排到这里的还有300多个从附近城镇来的日本侨民。这些人大多比较富有,穿着质地良好的衣服,戴着礼帽,蹙着眉头看着这些开拓团的难民,显然不愿与他们为伍。
一个商人打扮的胖日侨挤到前边登记处问高铁林:“为什么要我们跟这些人在一起?他们不仅身上有虱子,说不定还有传染病!”
其他的城市侨民也跟着起哄说:“别把我们跟这些人安排在一起,城里还有一些旅馆空着……”
站在高铁林身边的马震海大吼一声:“够啦!如果你们不想回日本,我马上送你们去苏联的兵营!”
日本富侨们看这家伙很凶,顿时吓得哑口无言。
高铁林走到胖商人面前问:“你叫什么名字?”
胖商人还有傲慢之气:“成田进二。”
高铁林点点头说:“成田进二,既然你不愿意跟你的同胞在一起,那好吧,我可以单独给你安排一个地方住下来。等所有的遣送船只都没事干的时候,再单独送你回日本……或者,你也可以哪儿都不用去,永远留在满洲。”
还没等成田进二说什么,高铁林转身向马震海喊道:“马连长,先把这位先生关起来,再送到苏联兵营去!”
马震海大喝一声:“是!”
成田进二立刻吓得脸色灰白,说:“不,我想回日本,我愿意同他们在一起。真的……真的愿意。”说着,他跑过去把一个正在排队的妇女的背包背在身上,急忙钻进队伍。然后满脸堆笑地说:“我帮她背包……我愿意和他们在一起。”
其他的日本富侨见状,也纷纷地往登记队伍里钻。
此时,谁也没有想到乔装打扮的青山重夫就在这300多名城市侨民中,他拿着假身份证走到大召亚美面前。大召亚美看着这位老态龙钟、黄发鸡皮、一说话直流口水的同胞,竟升起无限的同情和怜悯。临走时还说:“老人家,一路走好哇。”
傍晚,高铁林在亚美的陪同下,与马震海、姚长青等人来到位于郊外的日本难民收容所视察情况。见这里搭了许多临时板棚和褪了色的军用帐篷,一家一户,多数是老人、妇女和儿童。有的在晾衣服,有的在哄孩子吃饭。偶尔与高铁林等人目光相遇,很快就闪开了。
整个营地寂静得令人沉闷,伴随着阵阵冷风,高铁林突然感到寒气逼人。这时,他突然发现在一块草地上,十几个小孩子端端地坐在那里,围着良子读“假名”(日文字母)。
良子举起一张张卡片,孩子们齐声“啊、咿、哦、唉、噢”地读着。
而相隔不远处,一些稍大一点儿的孩子正听鹤田洋一讲算术。用一个破木板挂在树干上,算是黑板。
看到这些,高铁林的心一颤,低声对姚长青说:“日本难民在等待遣返的日子里仍然不忘对下一代的教育……很难得呀!”
姚长青说:“他们一旦看到一点儿希望,就会立刻强化自己。这样的民族,无论遇到什么样的磨难,都会很容易重新站立起来……可敬可畏呀!”
夜深人静的时候,人的心境总是不同,所以,总有特殊的事发生。高铁花在忙完一天之后,却总也睡不着了。不知为什么,她在这一天里心情都特别沉重,眼前总出现矢村英介浑身是血的样子。那哀怨的眼神令她不断陷入痛苦而又心酸的回忆之中。她偷偷地从内衣兜里拿出矢村英介的照片,生死别离令她泪眼模糊。她甚至希望在难民堆里揪出一个潜逃的战犯,而那个战犯就是矢村英介。
她这样想着,马震海进来了。看见高铁花在流泪,马震海勇敢地抓住她的手。高铁花看了看他,静静地把手抽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