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宫寺中一日之内三绝齐至,观者大饱眼福,这消息须臾就在东都洛阳城中流传了开来。于是乎,因错过当日这一场盛会而急忙前往天宫寺中一睹风采的人络绎不绝,一时这座洛阳名刹门庭若市香客如云,老主持不得不令人在吴道子那一面壁画前拉上绳索,又令弟子朝夕看护,生怕遭了什么损伤。
这一日午时前后,因天气炎热,尚善坊之中的车马行人并不算多。此时此刻,便有一行十余人悠然步入天宫寺,一路来到了这面壁画前。被人簇拥在当中的年轻男子头戴幞头,虎背熊腰,看上去健硕挺拔,眼神犀利。伫立在壁画前的他观赏了许久,这才面色欣悦地点头赞道:“早听得吴道子之画妙绝一时,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如此国手,怎可令其蹉跎民间?力士,回头令中书省拟旨,召其入宫供奉。”
“是,大家。”高力士见那壁画末尾题字龙飞凤舞气势磅礴,当即又凑趣地笑道,“只可惜,如今只余下壁画和题字,裴将军当时剑舞何等绝妙,那就不得而知了。一日之间目睹三绝,那些消息灵通的东都百姓却是大饱眼福。”
“圣人一国之君,若想观瞻,他日召入宫中,裴将军也好,吴道子张旭也好,还不是一样会竭尽所能?”今日陪同天子出来的姜皎却有些不以为然,说完之后又笑道,“只不过,杜十九郎还真是最会凑热闹的,如此盛会又少不了他,还有人感慨他缘何不做一首诗以资纪念。”
“剑若电光鼓如雷,想想此等胜景,我亦不免心生神往。只不过裴将军正值母丧,那一日解孝衣为剑舞,也是为了亡母遗愿,我再召他入宫,那就有违孝道了。”话虽如此说,李隆基脸上还是不免遗憾,想了想姜皎刚刚说的话,他便突然笑了起来,“不过,姜七说的是,杜十九郎既然凑了这老大一个热闹,那就让他写一篇妙文呈来给我,也不枉他亲眼目睹这番奇景。”
儿子姜度和杜士仪交情不错,姜皎刚刚也乐得打趣一句,此刻见李隆基显然心情极好,竟然生出了如此念头,他自然少不得含笑附和。今日微服出宫,天子身边自然不止他们这些人,其余或明或暗散在各处的人,早已把天宫寺和尚善坊内各要紧处都看得严严实实。既然来到了这昔日作为太宗旧宅的天宫寺,李隆基显然并不是看看壁画就完了,等老主持被人“邀”了出来,他便饶有兴致地问起了当日那一具秦王战鼓。
那天拿出如此珍藏已久的好东西,老主持事后就明白决计避不过邀宠的达官显贵。此刻见李隆基龙行虎步气势不凡,他犹豫片刻便恭敬而客气地说道:“这位檀越既要观赏,老衲不敢搪塞。敝寺当年乃是太宗陛下亲自舍旧宅而立,又钦命主持,并把旧日战鼓赐予敝寺为镇寺之宝,多年来一直只是悄悄供奉,不敢张扬。十数日前裴将军剑舞时,老衲一时激动令人将此宝起出,事后想想已经是惭愧得无以复加。因知当今圣人仁孝无双,最是敬仰太宗陛下丰功伟业,因而已令人将那秦王战鼓封存,不日将敬献圣人阙下。”
天宫寺藏着太宗之宝却一直秘而不宣,李隆基本有些愠怒,此刻听到老主持如此解释,他那面色便霁和了下来。一旁的姜皎觑了他脸色,见天子微微颔首,他便上前低声说道:“我乃楚国公姜皎,今日奉陛下微服至此,你还不立时领路?”
“啊!”老主持一时目瞪口呆,暗想东都重地绝不会有人敢冒充天子,再看看这一行人声势雄壮,他连忙深深合十行礼口称冒犯,继而便恭恭敬敬在前头引路,等把众人引到了一座禅堂前,他侧身在台阶上虚手一引,这才低声说道,“陛下,秦王战鼓便供奉在居中台座上,内中一应都是太宗陛下昔日起居用过的旧物。”
“唔,你不用跟了。”李隆基微微点头,随即看着左右说道,“力士,你和其他人留在此地,姜七,你跟我进来。”
高力士躬身应是,见随行卫士都留在外头,他看着姜皎随李隆基入内的背影,心中却着实有些犯嘀咕。相比宰臣,姜皎和王毛仲这一文一武方才是真正的天子宠臣,但凡酒宴无此两人,天子便惆然不乐,谁也没法动摇。然而,王毛仲仿佛是因为从前受挫的事,如今收敛了许多,反而是姜皎这些时日伴驾日多,天子时常连他也屏退在外,不知道与其说了些什么机密之语。
禅堂统共五间,并未有任何隔断,却是显得颇为轩敞。从光线充足的外头进入此间,昏暗的光线让李隆基有些不习惯,好一会儿方才看清了室内陈设。但见一几一榻,一案一缸,壁上挂弓,墙角设鼓,竟是简朴到了寒酸的地步。面对此情此景,李隆基不禁微微色变,旋即便对身侧的姜皎叹道:“朕不如太宗陛下远矣!”
“太宗陛下起自隋末乱战,天下乱离之时,天下百姓寒苦,因而自当俭朴示人。而今陛下治世天下升平,仓廪丰足,百姓乐业,倘若陛下尚且居于陋室简屋,用的是瓦器,臣子也好,百姓也好,谁还敢安然享受?”姜皎振振有词地劝谏了这两句,见李隆基果然为之大悦,他便趁势颂圣道,“太宗陛下定国安邦,而陛下亦是有前后三次力挽狂澜之功,虽不及亦不远矣!兼且陛下春秋鼎盛,日后功业,未必就真的不及太宗陛下!”
“慎言,朕怎敢和太宗陛下相提并论!”
嘴里这么说,但脸上的欣然笑意却泄露出了李隆基的真实心情。他闲庭信步似的在这屋子里转了一大圈,最终在书案之后坐了下来,又招手示意姜皎相对而坐。等到这位自己寒微时交下的知心友人正襟危坐看着自己,他方才用手轻轻叩击着书案,若有所思地说道:“朕如今富有四海,天下安定,四夷臣服,唯一遗憾的便是,不得文德皇后那般千古贤后相佐。”
对于王皇后的怨言,姜皎此前已经听李隆基说过不少,但如同现如今这样赤裸裸的言辞却还是第一次。他努力平复了一下激荡的心情,这才字斟句酌地说道:“文德皇后之贤,古今少有,然则当今皇后殿下,亦是与陛下伉俪情深,人所共知。”
“若非她曾和朕共患难,朕怎能容她至今!”李隆基遽然色变,继而便冷冷说道,“她身为中宫却膝下无子,如今太子已立,且太子生母丽妃仍在,朕若是要废黜中宫,岂非名正言顺?”
“此陛下家事,本不为外人道。”姜皎聪明地搬出了当初英国公李勣的话,但却又添了一句,“然则昔日高宗陛下前事,恐为群臣议论。”
随着这两年王皇后行事越发急躁,而武惠妃却一贯柔媚小意,废后之事在李隆基心中反反复复斟酌过许多次,而这一回那诗笺风波更是坚定了他的这个想法。此刻见姜皎以家事回答,他本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可听到姜皎隐晦地指出了高宗废王立武,尽管他身为武后的嫡亲孙子,可一想到诸武之乱,他仍是心有余悸。这一沉默就是整整一刻钟,末了他方才长叹了一声。
“即便阿王远不如文德皇后贤惠,可若她有子,想来也不至于怨望如此!”
洛阳宫袭芳院中,面对自己的妹妹,嗣滕王妃王氏,王皇后泪如雨下说出的第一句话,竟是和李隆基的感慨惊人的相似。李隆基一朝由太子而天子,她的家人也一样飞黄腾达,尽管长妹因长孙昕之故守寡,如今吃斋念佛不问世事,但兄长王守一尚了公主,又贵为国公,妹妹王氏也嫁给了嗣滕王,常常能够入宫,否则她竟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而看到她潸然泪下,王氏亦忍不住心如刀绞,连忙开口劝慰。好一会儿等到阿姊止了悲声,她才从袖子中取出了一封信来递给了王皇后,低声说道:“阿姊,这是阿兄让我捎给你的。他知道你如今心下苦,可如今再悲伤也没用,当务之急是应变!”
应的是什么变,王皇后当然不会问,而嗣滕王妃王氏也不会说透,姊妹俩都是心照不宣。王皇后低头取出信笺在手,只扫了一眼便登时为之色变,连捏着信笺边缘的手都在微微颤抖。盯着那寥寥几行字也不知道看了多久,她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最终便看向了自己的妹妹。
“阿兄写的这封信,你可看过?”见王氏摇头,王皇后便将信递了过去,见妹妹匆匆浏览之后便大骇地抬头看着自己,她便低声说道,“此事险之又险,可是,置于死地而后生!倘若他没有这意思,那自然是阿兄此举害了我,可要是他有这意思,那我就要戳了他的心窝子!他什么都要学太宗陛下,可须知太宗陛下和文德皇后伉俪情深,从来就不曾生过易后之意!更何况,阿兄竟然能连那种逆谋都打探到,我怎能退缩不顾他一片苦心?”
王氏强忍心头惊骇,隔了好一会儿,这才发狠似的点了点头:“既是阿兄和阿姊都觉得此为上策,那我回去之后便说与滕王商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既是他的妻子,他也必然和阿姊一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