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此前赵国夫人代表崔家愿意尽快办完婚事,崔俭玄和杜十三娘也是同样的态度,尽管杜士仪最初只是决定先把婚事正式定下来,可值此多事之秋,他是重新官复原职不假,可也不想再节外生枝。
因而,杜十三娘的嫁妆既然已经全都准备齐全,他也就再次去了一趟永丰坊崔家,只将婚事稍稍推迟到了八月的下一个黄道吉日。于是,这一桩在外人看来,如今已经不用再那么赶的婚事,竟是让人意外地进展迅速。
发妆这一天,因杜士仪早早把喜帖送去了各户亲朋好友处。于是,从大清早开始,送添箱礼的车马就络绎不绝。尽管此次事出仓促,尚在长安的杜思温年迈体弱,不可能立时三刻接过来,但杜思温之女嗣卫王妃杜氏却派了人来给族侄女添箱,送了四匹蜀锦,一对玉镯。
得知消息时尚在东都的杜氏其他人家看在杜士仪屹立不倒的份上,无论亲厚与否,大多也都随了一份添箱礼。而让杜士仪大为吃惊的是,裴宁这个校书郎人还在长安不曾来,却不知道哪来那么快的耳报神,礼却是托嫂子韦氏送来了。
不苟言笑而又学识渊博的他送的礼物,却也绝不像是送给女子的。一整套的《春秋三传》注解本,竟是手抄本,一卷一卷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书箱中,整整装了四个大箱子。杜士仪心知肚明这比什么金玉珍宝都贵重,几乎可以作为官宦之家的传家宝,心中自然大为过意不去。
只可惜裴宁人不能抽出空来,他又不能推辞,只好赧颜收下。杜十三娘亦是大为惶恐,可当看了裴宁捎给她的信,道是这并非他一人所赠,而是代表嵩山草堂的卢鸿和一众师兄弟,她这才恍然大悟,自然更感激。
这些亲朋之外,开府仪同三司宋璟、侍中源乾曜、黄门侍郎裴漼,这些自居长辈视杜士仪如后辈子侄的,家中女眷都送了价值各异的添箱礼来。宋家和裴宁一样,送的是书,源家送的是陶砚两方,紫兔毫宣笔两支,裴家则是细葛帐子一顶,铜熏笼一尊。然而,当嫁妆即将出门之前,最后姗姗来迟的却是王容。代表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前来的她带了霍清进门,轻轻巧巧把霍清差遣了去后头探杜十三娘,紧跟着便不禁仔细打量着杜士仪。
杜士仪早就想到今日王容兴许会来,此刻见秋娘知机地带着婢女仆妇退下,自己亲自守在了外头,他便轻轻舒了一口气道:“让你担心了。”
“既然知道,却连个讯息都没有,若不是我劝住了二位贵主,恐怕她们便如同上一次王十三郎遭贬一样,立时三刻入宫替你求情去了。”王容忍不住微微嗔怒,见杜士仪无奈苦笑,她方才轻声说道,“我知道必定事出突然,你也是无可奈何方才出此下策,可终究风险太大了。若非楚国公虽则贵幸,可在朝中风评本就尚可,不少人都觉得他冤枉,再加上你占住了理,为你不平的人不在少数,更有宋相国源相国裴侍郎这样的高官,否则也难以挑起声势来。我能做的,也仅仅是让那些读书人跑你这里行卷扬名罢了。”
“原来险些堆了一屋子的那些墨卷是因此而来。”杜士仪顿时哑然失笑,心情一时激荡,遂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正因为知道你在金仙公主之侧,所以我方才不用顾虑那么多。”
“怪不得如今人送你绰号,拼命杜十九郎。”王容扑哧一笑,见杜士仪仿佛有些讶异,她方才笑吟吟地解释道,“人家是说你无论在外在内,全都像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什么要命的事情要命的案子都敢豁出去。好在,但凡遇事便能逢凶化吉,就没有比你运气更好的了!”
“运气……原来别人都觉得那是运气。”杜士仪耸了耸肩,不以为意地笑道,“也罢,让人以为我是因为运气逢凶化吉,那是再好不过了。”
“是啊,总比胆大心黑杜十九听着好!”王容眨了眨眼睛打趣了一句,这才欣然说道,“二位贵主都很喜欢十三娘,因而所赠添箱礼自然也都丰厚得很。一套越窑青瓷,一套邢窑白瓷,此外便是两匣首饰,十匹蜀锦,十匹亳州轻容,此外便是灯台、屏风、宫扇等等摆设和器物。”
“这么多!你就不曾谏劝过二位贵主不要这么招摇?”
杜士仪固然对天子说过倾尽全力嫁妹,可他不至于真的在嫁妆上大肆招摇,如地契房产店铺这种更实际的东西都是薄薄一张纸,捂在箱子里谁都看不见,至于那些金子,分散在樟木箱子中就更加隐蔽了。而见他这般不解的面孔,王容不禁为之莞尔。
“二位贵主之前送你的程仪都那般大张旗鼓,如今总不成到你嫁妹反倒小气了。放心,不至于会因此有小蟊贼跑到永丰里崔家打劫!”
“你呀你呀……”
杜士仪无奈地摇了摇头,心里哪里还不知道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恰是爱屋及乌,再加上杜十三娘蕙质兰心讨人喜欢,这才出手如此慷慨大方。想到这厚礼都已经送到了门口,断然没有再推辞的余地,他心中暗叹这份人情欠得越发大了,口中却问道:“话说回来,二位贵主之前送我那些药材布料骡马,现如今还在仓库里头放着,再加上其他人送的,我虽转送了姜四郎不少,可剩下的更多,总不成我一家家去退。现如今你既然来了,不妨帮我想个办法如何?”
送这些实用的程仪,当初是金仙公主的主意,王容还赞为绝妙,可如今杜士仪终于不用再跨越万水千山到岭南那等苦地恶处去,都存放在家里,日后回长安需不好处理。
因而,她只是若有所思一想,便似笑非笑地说道:“陛下崇玄好道,不如你便用你的名义捐出去吧!之前尊师和观主提到最终还是离了长安的司马宗主时,总有些嗟叹,倒是提过在王屋山这等清静之地另造道观以供奉宗主,回头不如你就把这些东西捐给司马宗主当初住过的崇仁坊景龙观。”
“原来如此,那是我得了司马宗主玉成,好容易和你一赏星光萤火的地方,是该重重布施。”
“真该让人看看,大家都以为清正刚直的杜郎君,却原来也有这样油嘴滑舌的时候!还有,布施虽是古语,如今信佛者日多,便几乎是佛门信徒专用了,你对道观说什么布施,小心别人给你脸色看。”
两人你眼看我眼,最后同时笑了起来。王容毕竟还是未婚女郎,不比杜士仪脸厚心黑,又说笑两句,白了他一眼便说要去看杜十三娘,匆匆出了这正堂去,她这前脚一出门,后脚秋娘便跨过门槛进来。当年哺育过杜氏兄妹二人的她虽则痛失丈夫孩子,如今又有了倚靠,精气神和从前自然不可同日无语。她素来是不喜欢多嘴多舌的人,即便知道杜士仪和王容别有隐情,刚刚又听到了一些只言片语,此刻也毫不多问。
“郎君,可以发妆了?”
“嗯,发妆吧!”
幼时父母双亡,唯有一个病怏怏的阿兄,如今却要嫁入清河崔氏,五姓七望之一的顶尖名门,杜十三娘这番经历在知情者看来,简直便形同另一个传奇,当此前定下婚事的消息传出时,也不知道有多少小家碧玉大家闺秀啧啧称羡。因而,发妆这一天围观者无数,到了次日新郎亲迎那一天,观德坊杜宅门前,也不知道多少人凑热闹。当男方那浩浩荡荡一行人到了杜宅门口,崔俭玄昂首直入到了杜十三娘闺房前,面对笑吟吟堵住了去路的杜宅仆婢,人人起哄说请郎君催妆,他不禁目光闪烁,随即却嘿然笑了起来
“不就是催妆诗么?王十五郎,这下可看你的了!”
竟然是王缙!
崔俭玄事先也没想到王缙竟然会无声无息地突然到了东都洛阳,而这桩婚事因为要快速操办,什么催妆诗之类的风雅勾当,原本都要省略,可如今杜士仪得以留在门下省,这就不能马虎了,因而他竟是不得不紧赶着四处找才子给自己帮忙!好在就当他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时,王缙主动找上了门来,就冲着对方是王维的弟弟,他便想都不想立刻拉了人充当傧相。
“今宵织女降人间,对镜匀妆计己闲。自有夭桃花菡面,不需脂粉污容颜。”
这首催妆诗一出,四周仆婢之中顿时传来了赞叹声叫好声。可就在崔俭玄如释重负,洋洋得意等着人给自己让路迎接新娘子的时候,那些人背后却又传来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庭院深深锁玲珑,凤鸾和鸣栖梧桐。等闲不识崔郎面,休使蜂蝶入花丛。”
一听这声音,再看到排开人群到了最前头的人,原本神采飞扬的崔俭玄登时打了个寒噤,他几乎想都不想便一把扯过王缙的袖子,压低了声音说道:“王十五郎,你可打起精神来,那是我大师兄卢望之,最是深藏不露,没想到他竟然来了,我事先连个消息都没得到!”
崔俭玄正在那心中打鼓慌忙提醒王缙的时候,杜士仪站在后头,眼见得卢望之抱着双手信心满满堵住了闺阁大门的样子,他不禁哑然失笑。崔俭玄不知怎的竟能请来王缙出马,可他这里也有送上门的帮手!
他这位大师兄突然杀到东都,不但带来了卢鸿那一幅天作之合的手卷作为贺礼,而且还亲自上马应付催妆,这真是意外之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