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仪心中惊讶。
江驸马在朝为官时,张濯正在安州赈灾,他们既不曾有同朝为官的机会,更不曾有私交甚好的传闻,未成想竟会有同席饮宴的时候。
先帝在世时曾以“满怀冰雪、渊清玉絜”八字称颂张濯清直磊落,如今竟也开始结交朋党了。
“那我先留拜帖给驸马。”说罢,郁仪恭恭敬敬递上拜帖,除了这一封拜帖外,郁仪还送了一小块上好的松烟墨。这东西不是什么稀罕物什,只不过产地在郁仪的老家松江,是用松树的烟灰制成的墨,色偏黑蓝、墨膏如腻,若用茶水来研磨,更有一番别出心裁的清香。这样的礼物衬得上郁仪现在的身份,又带了几分朴拙的雅趣。
江驸马的长随见郁仪举止端庄、谈吐不俗,有意小声提点:“若大人有心,申时后再来吧。”
郁仪客客气气地谢过。
公主府坐落在康邬街上,倒是个钟灵毓秀、闹中取静的地方。郁仪没有多逗留,顺着康邬街向北走,打算再逛一逛,等天黑前回到紫禁城去。
她没有和别的庶吉士们一道在梧桐街上买间瓦舍落脚,至今仍住在庶常馆为他们供给的几间直房里。
路过买雕板的店铺门口,郁仪顺手又买了几块巴掌大的木头,这些大都是一整块木头上切下来的边角料,秦酌闲暇时喜欢做木雕,专门托郁仪帮他带几块木头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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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福楼是兴起于高祖时期的老字号,起先不过是给南来北往的贩夫走卒一个歇脚饮茶之处,经年日久也成了气候,帘幕高挂,屏围四绕,当中一幅四海山河画屏,两厢金炉香霭。
纱幕逶迤,箜篌琵琶。
杯盘错彩,宝妆花色。
如今的景福楼早已成了京城胜景,多少流水样的金银便在这推杯换盏间哗啦啦地流向四面八方,或是行贿官僚、或是买官卖官,又或是文人骚客题词楼上,只盼终有一日能得伯乐一顾。
二楼内雅舍里宾朋满座。
江止渊不知自己喝了多少杯茶,可他也只能以此掩盖自己心中的不安。
今日在座的人中他只认识一半,大多是去岁恩科时派往各处的主官,在几位阁臣牵头下于此办了一场茶宴。江止渊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坐在首位的张濯,心中愈是惴惴不安。
他和张濯素无来往,只听闻这位新入阁的张大人性情冷淡,平日里亦不过多言语。早年间曾在太和殿前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果真如传闻所言般琼枝玉树、矜重自持。骤然得到他的邀请,江止渊亦是喜忧参半。
喜的是自己何德何能可以得到这位张大人的垂青,忧的是自己早已尚主,便是有再多才华,也无处施展。思及至此,杯中的铁观音也化成了烧刀子,一饮而尽,热意翻涌。
整场茶宴,张濯从头到尾未置一词,甚至没看江止渊一眼。
席上先是有人提起蟹宴:“膏蟹鲜美,以盐醋食之,五味皆全。待至十月时蟹稻皆肥。膏腻如琼脂珀屑,佐以肥腊鸭、牛乳酪,漱以雪兰茶……”
江止渊熟悉茶宴的流程,起先大多是说些风花雪月的雅事,最终总得要转回到朝堂上去。或是义愤填膺,或是争个面红耳赤。
果不其然,才小半个时辰,几杯水酒入喉,便有人聊起恩科上的见闻。
“从皇上登基之日起,南面便不太平。黄册迟交不说,反诗便不知写了多少。太后为着平息物议,今年从松江府、江宁府点上来的进士也比以往多,竟还选了女进士,你们都见过了吗?”
“去玉堂署办差时见过一回。”周怀仁笑说,“好个春梨绽雪的女诸葛。”
他用的词虽雅,人人都听出话里话外的轻视之意。
江止渊不由道:“阅卷都是糊名的,弥封未解开时,哪有人知道文章是女子写的。既然太后娘娘取她为一甲,定然是苏进士有真才实学。武周时上官家的女公子又有谁敢轻视?”
场面为之一静。
江止渊感受到一道清冷的目光穿过众人,轻轻落在他的脸上。
周怀仁被落了面子,顿时有几分不快,还未开口,便听得坐在首位上的张濯淡淡启口:“太后娘娘欲选侍读学士,怀仁觉得谁能胜任?”
周怀仁只得道:“自是曹岑。他是庐州曹氏出身,曹氏出了两位国公、一位勇毅侯,纵然如今不敌当年,但余威犹在。除了他,还有几位庶吉士,有甘州的刘黔龄、汪且真,他们都是出身簪缨望门的公子。”
说罢,他又小心望向张濯:“张尚书以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