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酒盅放回桌面,“咔哒”一声。她过去推了推于老爷,又推了推三叔,看见他们都没什么反应。紫色的长裙拖曳在脚腕上,她将裙角掀起,从腿窝里依次解下来四瓶铁瓶装的火油。
几个下人在外面谈天,于曼颐瞥他们一眼,将那火油从饭桌旁开始倒。油落到地上,蜿蜒着流淌开,带着不同与清水的粘稠,流淌出一大片。她倒空了一瓶又开一瓶,从餐厅倒到无人的后门处,又倒去厨房,倒去那个她跪过又按过手印的堂厅。
火油连着不断,是一条牵一发动全身的河流。于曼颐又等了一会儿,等到天比刚才更黑,夜里又起出雾气。她从一盆花里拿出一个备好的包裹,最后清点了一遍——
文凭,钱袋,换洗的那身学生衣服。她曾经总耽搁于于家供她的吃穿用度,然而原来于家也没有给过她什么,她值得拿走的东西都是她自己挣来的。他们养她,就像养一匹马,一只羊,他们也会给马和羊水和食物,但那些供给是为了一朝一日叫马去拉车,或者将羊的毛剪了卖掉。
她又从花盆里抓出一个包裹放进怀里,然后便直起了身子。她将手伸进包裹,从里面拿出当初给游筱青上坟所用的火柴,擦着了,举着那簇火回头望去——于家,木宅,木窗,灯笼,后花园,地窖,堂屋,餐厅,地上蜿蜒的火油的河……
“轰!”
火是在一瞬间燃起来的,它顺着四处流淌的火油疾驰,跨过门槛,舔舐门窗,又顺着木柱窜上房梁。身后的火烧得噼啪作响,于曼颐没有回头,她迅速顺着记忆中的道路跑到了后花园的假山旁,然后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
喝多了的下人们终于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惊醒,他们大声呼喊着,去找院子里储水的瓷缸。然而那些瓷缸里已经不是水了,于曼颐早就在昨夜把水都舀出去,又用库房里一些低浓度的酒替换了。他们或许会泼一会儿,才发现火势越灭越大吧。
她去年爬上墙头的时候还感到困难,但今年就变得很容易。她去年跳下去的时候也会害怕,但这一刻她又觉得那墙并不那么高了。她唯一痛恨的就是这条裙子让她行动不便,但她也来不及换了。
她从雾气里跳下去,听到不远处有人在叫她。她抬起头,小邮差竟然没有在说好的地方等她,他就躲在墙后面,急得脸都涨红了。
“曼颐姐!”他一只脚蹬着车一只脚撑地的跑过来,“好大的火,我在门口等不着人,我以为你要和他们一起……”
“我叫你备船,怎么会和他们一起。”于曼颐冷静道。
她迅速坐上车后座,又将怀里的包裹抱紧。小邮差问:“我直接带你去码头吗?”
“不,”于曼颐说,“从游家那条路走。”
小邮差迟疑了一瞬,但还是迅速调转了自行车的方向,按照于曼颐的意思往游家那边走去。于家的火已经开始惊动周边了,但雾气浓重,街坊只能看见夜空里一团影影绰绰的火光,一时也拿不准到底是哪里起火。
小邮差走街串巷惯了,自行车骑得飞快,比宋麒那次还要熟稔。火势引发的躁动还没有传到游家所在的方向,很快,他家的门头出现在雾气里,院子里静得像没人一样。
“听说游家人现在夜里不敢出来,”小邮差喃喃道,“听说他们……曼颐姐?”
他本以为于曼颐只是想在临走前再看一眼游小姐所在的地方,然而他万万没想到,自行车刚停下来,于曼颐就跳下他的后座,走到游家的高墙之外。
游家的墙没有于家的高,有一处凹得尤其严重,听宋麒说,这就是他们带游家姨太逃跑的那个漏洞。游家人愚钝,到今天都不知道他们是从这里走的,他们只当那学生长了翅膀,从哪里都能飞走。
于曼颐从怀里把那个包裹拿出来,她把外面的纸撕开一道口子,小邮差转过头,发现那里面塞满了当初他给于曼颐买的冥纸钱。
黄色的,铜板一样的冥钱,塞满了整个包裹,几乎要爆裂出来了。
“曼颐姐,”他说,“再不走就要被追上来了,你在等什么啊?”
“等风。”于曼颐说。她顿了顿,抬头看向漆黑的夜空,语气里是刻骨的恨:“游姐姐,给我风。”
小邮差不懂,然而游筱青显然懂了。于曼颐这句话说完了没多久,浓重的雾气忽然被风慢慢吹散,白色的浓雾被一道道的撕开,就像是夜色被撕开无数口子。
风,来风!
地上的雾被卷出了波纹,风陡然间平地而起,吹起于曼颐跑散了的头发。她看准时机,用身体背着风擦亮几根聚在一起的火柴,手里燃起一簇极明亮的火焰。
她用那团火点着了手里的纸钱,然后顺着风势,狠狠往游家外墙的缺口扔进去。
包裹已经被撕裂了,火焰点着了被火油浸泡过又晾干了的冥钱,一把一把地往外散。大风卷着起火的冥钱,席卷了游家宅子的上空!雾气尽散,游家漆黑的庭院上方,全是一团一团,着了火的冥钱!
隔着高墙宅院,于曼颐仰着头,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巡夜的门房凄厉的哭嚎:“回来了!她们回来了!她们回来,索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