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允见她神色,就知道她明白了,颇有些“得天下英才而教”的愉悦,忍不住笑道:“不错,不愧是甘棠先生的女儿,有我年轻时候一半的机灵。”
周翡听了他这句不要脸的自夸,没好气地腹诽:“你可真机灵,机灵得让人埋在地底下俩多月,就快发芽了。”
她从乌烟瘴气里滚下来,滚了一身尘土,脸上灰一块白一块的,唯独睁大的眼睛又圆又亮,像只花猫,谢允一看她的样子,就不由自主地想让她躲开这是非之地,能跑多远跑多远,至于自己的安危,倒是没怎么太放在心上。
谢允冲她招招手:“听我说,你在这里忍耐一天,等到戌时一刻,正好天黑,他们又要换班,最好是趁那时候走,到时候我给你指出一条道,你从牢房这边走,山壁间石头多,好藏,被关起来的那些人看见你,应该也不会声张。”
接着,他花了一整天的时间,事无巨细地跟周翡说了此地地形,叫她在小孔对面的石壁上画出,有理解错的地方立刻就给她纠正过来,当中被送饭的打断几次,外面不时传来南腔北调的怒骂声。
有一阵子,谢允被“温柔散”影响,话说到一半突然就没了声音,靠在身后的石壁一动不动,好像是晕过去了。
周翡不由得有点心惊胆战,石洞里光线晦暗,照在人脸上,轻易便投下一大片阴影,谢允看起来几乎有点不知死活的样子,好在他没多久就自己醒过来了,脸色虽然又难看了几分,却还是软绵绵跟对面的周翡道:“我活着呢,别忙瞻仰遗体……刚才说哪了?”
他不但讲了地形,还详细地告诉周翡什么路线最佳,以及一大堆如何避人耳目的小技巧,俨然是个偷鸡摸狗方面的高手。
周翡一一用心记了,最后忍不住道:“你不是一直被关在地下吗,这些都是怎么知道的?”
“被他们关进来的时候过一眼,”谢允道,“没看见的地方是通过上面那些好汉们日日骂街推测的。”
周翡恍然大悟,又学到了一个新招——原来他们并不是没事消磨时间骂着玩,还能通过这种心照不宣的方式传递消息!
谢允说着,往上瞄了一眼,透过细小的空隙漏下来的光线,他对时辰做出了判断,对周翡道:“我看时间差不多,你该准备了,他们用敲梆子声的方式代表换班,不难避开,小心点。”
周翡是个比较靠谱的人,不忙着走,她先回头把自己在墙上写写画画的痕迹又细细看了一遍,确保自己都记清楚了,才问谢允道:“还有什么事吩咐我做吗?”
谢允正色嘱咐道:“你记着一件事。”
周翡料想他这样费劲吃力地谋划了一整天,肯定有事要托自己办的,当下便痛快地一点头道:“你尽管说。”
谢允道:“你上去以后,千万不要迟疑,立刻走,这些老江湖们坑蒙拐骗什么没经历过?自然能想到脱身的办法,你千万不要管。回去也不要和别人多说,不要提这个地方,你放心,这个节骨眼上,霍连涛不会想得罪李大当家,肯定会想办法把你哥全须全尾地还回去。”
周翡倏地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追问道:“然后呢?你们怎么办?”
“凉拌。”谢允不慌不忙地说道,“我夜观天象,不日必有是非发生,你权当不知道这件事,要到人以后,尽快离开洞庭。”
周翡用一种奇异的目光打量着他。
她下山不过数月,已经见识了人世间的摩肩接踵、车水马龙、蓬蒿遍野、民生多艰,见识了十恶不赦之徒、阴险狡诈之徒、厚颜无耻之徒……没想到在此时此地,还让她见识了一个佛光普照的大傻子!
“你瞪我干什么?”谢允没骨头似的坐在墙角,有气无力地微笑道,“我可是个有原则的人,我的原则就是,绝不支使小美人去做危险的事。”
周翡迟疑道:“但你……”
谢允打断她:“这地方挺好的,我们兄弟四人有说有笑,再住上俩月都不寂寞。”
周翡随着他的话音四下看了一眼,十分纳闷,哪来的兄弟四人?
便只见谢允那厮指了指上头,又指了指对面,最后用手指在自己肩头按了一下,悠然道:“素月,白骨,阑珊夜,还有我。”
周翡:“……”
娘啊,此人病入膏肓,想必是好不了了。
“快去,记着大哥跟你说的话。”谢允说道,“对了,等将来我从这出去,你要是还没回家,我再去找你,还有个挺要紧的东西给你。”
“什么?”
谢允十分温和地看了她一眼,道:“我上次擅闯你们家,虽然是受人之托,但到底害你爹娘分隔两地,还连累你折断了一把剑,回去想了想,一直觉得挺过意不去,那天在洗墨江,我看你用窄背的长刀似乎更顺手些,就回去替你打了一把,眼下没带在身上,回头拿给你。”
周翡一时间心里忽然涌上说不出的滋味。
她是不大会顾影自怜的,因为每一天都记得周以棠临走时对她说的话,无时无刻不再挖空心思地想更强大一点,却拼了小命也得不到李瑾容一点赞许。
而她也很少能感觉到“委屈”。因为幼童跌倒的时候,只有得到过周围大人的细心抚慰,他才知道自己这种遭遇是值得同情与心疼的,才会学着生出委屈之心,但如果周围人都等闲视之,久而久之,他就会认为跌倒只是走路的一部分而已——虽然有点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