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瀺自顾自说道:“不料斩龙台过于巨大,两次出剑,剑身就宛如小镇龙窑瓷器的冰裂纹,内里剑元破碎不堪,完全失去了修复原样的可能性。咱们皇帝陛下心疼归心疼,却也没问责于谁,之后看似临时起意,干脆将它转赠给了名叫杨花的女子,正是娘娘你身边的那位婢女,但是同时下令让那名女子,成为铁符江的江神。于是娘娘你就失去了一条左膀右臂,对吧?”
宫装妇人笑道:“你是想说陛下在对我敲打提醒?”
崔瀺讥讽道:“娘娘果然一向秀外慧中。”
宫装妇人冷笑连连。
崔瀺啧啧道:“不妨想一想咱们五岳正神们的下场?”
她原本白皙粉嫩的脸庞,唰一下变成了苍白。
妇人陷入沉思,如同棋手开始复盘。
崔瀺也不打搅她的思绪。
大骊皇帝原本希望借着骊珠洞天下坠之事,将那座气运浓厚的披云山,一举破格升为大骊王朝的北岳!
但这就出现一个很尴尬且微妙的局面,现今大骊五座山岳全部位于披云山的北面。
虽然在当时,没有任何一位山岳正神提出异议,但是这些山水神祇所处的位置,如同位于大骊仙家和江湖之间的“半山腰”,好似一国之腰膂的雄关要隘,一夜之间,局势变得暗流涌动,许多宗门洞府,假扮善男信女,寻常香客,文人骚客,造访五岳,不谈香火大事,只谈风花雪月,而五岳四周低一等的山水神祇,不约而同陷入沉默。
最后大骊皇帝不知为何,那个在某些大事上极其独断专权的男人,突然改变了主意,收回了这个事关国祚和气运的重大决定。
不过很凑巧的事情发生了,大骊出现了一个胆敢斩杀两名宗师死士的外乡人。
以大骊皇帝一贯雷厉风行的铁腕性格,就有了这场声势浩大的狩猎围剿,因为涉及到大骊的南下形势,会决定将来南下征程之中,大骊将士能够少死多少人,否则以大骊王朝在整个东宝瓶洲的固有蛮夷印象,大骊铁骑的滚滚洪流向南涌去,注定会出现一块块河流砥柱的存在,那些眼高于顶的山上神仙,出于各种原因,肯定会来亲自试一试大骊的刀到底有多快,大骊的铁骑到底有多强大,是否真的有资格与山上的他们平起平坐了。
大骊当然也有自己的仙家势力,而且台面上依附宋氏王朝的,就有不少,暗中更是如此,但这依然拦不住那些飞蛾扑火的修行中人。最怕的是那些皮糙肉厚且行踪诡谲的练气士,专门挑选大骊普通士卒滥杀一通,这里一锤子那里锄头,关键是杀完就果断跑路,大骊朝廷该怎么办?
于是白玉京剑楼,应运而生,开始一点点浮出水面,而最早知道这个天大机密的,就是十二尊山水神祇,这拨大骊京城之外的“自己人”。
若说之前大骊宋氏要将披云山作为北岳,原先五岳全部撤去封号,哪怕大骊皇帝私下给过五位隐晦暗示,外加一份各不相同的明确承诺,确实还是有过河拆桥的嫌疑,五位默不作声的姿态,勉强还算合情合理,毕竟涉及到香火金身和大道根基,谁敢轻易相信口头上、纸面上的东西?
那么出手拒敌杀敌一事,就成为了大义,那十二位本就与大骊国祚荣辱与共的存在,没有任何可以推诿的理由。
这一切,在真正与那名外来刀客交手之前,其实挑不出任何毛病。
恐怕就连已经元气大伤的六尊法相,他们的留在山河的真身,也根本没觉得有任何问题,因为当初大骊皇帝给他们的密旨上,清清楚楚,说得是杀一个第十境、有可能第十一境的修士,仅此而已。
哪怕交手之后,同样如此。
虽然最终的结局,显而易见,极为惨淡难堪,大骊王朝从皇帝陛下本人,到白玉楼的打造者,再到六位山河正神,好像全是输家。但这一切,是因为包括大骊皇帝在内,没有任何一人预料到这个敌人,如此强大。甚至到最后,等到真相大白于天下的时候,甚至还会给人无形中一种大骊虽败犹荣的错觉。
但是此时站在城头的崔瀺,委实有些心有余悸。
因为在亏本之中,那位大骊皇帝做到了一部分他想要达成的目标。
五岳正神之中,只有一向死忠于大骊宋氏的中岳神祇,和之前处境最为难堪的北岳,法相真身得以完整保全,其余三位,全军覆没,修为大跌,几乎沦为寻常山神,苟延残喘,失去了在更换山岳名号一事上,再去跟大骊皇帝掰手腕的心气和底气。
真正可怕的微妙处,还不是这个,而是崔瀺在早年,和大骊皇帝一场相谈甚欢的下棋过程当中,被问起之后,一向言谈无忌的大骊国师,就说起过一些心得,其中有说到君主任用臣子,有些时候,不妨用一用那些犯过错、吃过打的人,甚至可以重用,因为吃过痛,长过记性,就会格外听话。
所以五岳之中,除去中岳正神不说,其余东南西北四岳,只要有朝一日,咀嚼出了这桩惨案的余味,那么多半都会开始对大骊皇帝心怀怨怼,唯独当年最早站队错误的旧北岳神灵,只会生出更多的恐惧。
假使在今天之前,崔瀺还愿意将这些细微处的先机,一一说给她听,但是到了这个时候,他不打算陪着她一起遭殃了。
这个女子所做的一些龌龊事情,他崔瀺可以忍受,毕竟事不关己,盟友越是心狠手辣,自己的敌人就越难受,崔瀺还不至于傻乎乎去劝说这位盟友,你要菩萨心肠。崔瀺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靠的肯定不是什么宅心仁厚。可那位皇帝陛下,假设此次围猎成功,兴许只是敲打敲打而已,但是现在形势大不一样了。
这位当真是全无半点妇人之仁的娘娘,让那名卢氏降将,摘掉了宋煜章的头颅,并且偷偷放在木盒内,以备不时之需。
针对谁?自然是儿子宋睦,或者说在泥瓶巷长大的宋集薪。
宋煜章当然该死,建造廊桥一事,涉及到宋氏皇族的天大丑闻,将功补过这个说法,在这里说不通。宋煜章回京之后,担任礼部官员一段时间,板凳还没坐热,又被皇帝钦点去往骊珠洞天,名义上是更加熟悉当地民风事务,利于敕封山水河神一事,事实上宋煜章心知肚明,这是给了他一个相对体面的死法,不是暴毙在京城官邸,更没有被随意按上一个罪名处斩。
宋煜章依旧坦然赴死。
饶是身为大骊国师的崔瀺,哪怕觉得宋煜章是不折不扣的愚忠,可不否认,他有些佩服这个书呆子的醇臣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