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挂烫机在男式西服上来回摩擦,被熨整好的布料,由褶皱遍布变得平整非常。水汽轰隆隆地往上冒,蒸得白梓岑一脸的水雾,眼里都像是蓄满了泪。
狭小的仓库里,白梓岑把最后一件西装熨烫完毕,套上塑料外罩,封入硬纸板箱。这是一批即将送往折扣城的男士西装,原本高高在上的价格,到了那里会被重新贴上标签,价格趋于平民化,甚至低贱到人手一件的程度。而作为一个营业员,白梓岑唯一能做的,只能是将这批西装熨烫整齐,以保持它们曾经作为一件贵重品存在的尊严。
白梓岑拿起胶带,刺啦啦地扯出一长条,往硬纸板箱的缝隙上贴。硬纸板箱被塞得满满的,差点要涨出来,白梓岑没办法,只能整个人呈一种怪异的姿势趴在纸板箱上,挤出多余的空气,以防止纸板箱开裂。待到弄完这些的时候,她已经是汗流浃背了。
她伸手抹了一把汗,却闻到了一股腥涩的味道。她抬起手看了看,才发现右手掌心已经豁开了一个大口子。大概是刚才没注意,硬纸板太锋利,以至于把手心划破了。
白梓岑去服装店的洗手间接了些水,簌簌地往右手心里泼。伤口碰水,疼得要命,白梓岑却只是微微咬着下唇,一声都不吭。
伤口豁开得很大,一路贯穿掌纹,直达生命线尾端。
这么多年来,白梓岑第一次认真直视自己的这双手。布满老茧,手背处还有些去年未褪去的冻疮的黝黑,她几乎快要想象不出这双手曾经白嫩的样子了。印象中似乎有人夸过她的手很好看,还总是喜欢来来回回地摩挲她的手往口袋里塞。在朦胧的记忆中,那人似乎还会“小岑小岑”地叫她。只是白梓岑细细回想了一下,却发现已经记不太真切了。
完全像是上辈子的事。
“白梓岑,你在洗手间里磨蹭什么呢?今天男装部本来就只有两个营业员值班,你一个人跑去仓库整理了那么久的货,也应该整理完了吧?待会儿客人来了,冷冷清清的,还以为我们店倒闭关门了呢!”
白梓岑赶忙拿了张纸垫在伤口上,匆匆跑了出去:“赵经理,真的不好意思。我刚刚整理衣服出了点状况,所以晚了。”
赵经理眉毛一挑,明显不屑:“不要跟我解释,除了生死以外其他都是小事。你也知道,干我们这行的,顾客就是上帝。你卖不掉衣服,这个月就只能拿保底工资,没有提成。白梓岑别说我没提醒你,你从女装部转过来之后,一直是我们男装部垫底的。”
“我明白了,赵经理。”
“知道就好。”
远江市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今天总算放了晴。天空蓝得像是一片湛清的海,能够扫除一切的阴霾。白梓岑也曾想过,在这样无限的蓝天下,她能洗净一切曾经的污垢,变成一个干净的人,但事实却容不得她有一丝狡辩。
五年的牢狱之灾,早就把一个满是棱角的白梓岑,打磨成了一个浑圆的石头,顽固而又懦弱。
白梓岑一直催眠似的在怂恿自己忘记过去,结果也很让她欣喜,她确实忘得差不多了。只是偶尔想起的时候,还是难免会想起那个名字。
梁延川。
将最后一件新款男式西装晾到衣架上,白梓岑早上积累下来的任务也终于告终。服装店是轮休的,今天男装部又只有她和同事林敏两个人,现在林敏在休息,即使现在她都饿得眼神发昏,但在赵经理的虎视眈眈下,她仍旧只能一刻不停地忙碌着。
“欢迎光临!”
赵经理尖锐的嗓音穿透一切嘈杂,传进白梓岑耳朵里,她连带精神都微一凛。
白梓岑低着头,迎合似的也喊了一声:“欢迎光临。”她的声音不如赵经理那般尖锐,只像是淙淙的流水,一直淌进心上。
男人的脚步声散漫地靠近,高档皮鞋踩在品质低劣的地板上,咯咯作响。这响声中,有些白梓岑似曾相识的味道,只是一时间她回想不起来。
她谨慎地抬了抬眼皮,生怕不合时宜的目光给客人带来不愉快。她仰头的那一瞬间,那人正好一个转身,白梓岑没能看见他的样貌,只能看见他的背影,以及他的穿着。
男人身高颀长,比例匀称,利落的短发干练而简洁,俨然一副成功人士的作态。虽然入服装这行不到半年,但白梓岑学到的东西却也不少。法式衬衫,成功男士的专属,辅以一枚价格昂贵的袖扣,是所有男士为之向往的优雅。白梓岑还是第一次见人能把一件衬衫穿得这么好看。
如果梁延川穿上西装的话,应该也会这么好看的。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白梓岑就吓了一跳。
男人的穿着委实不太适合这家店的风格,这里卖的大多是中低档的男式服装,与他身上矜贵的穿着格格不入。连他身影融入这家店里,白梓岑都觉得是对他的亵渎。
她放慢脚步,一点点地靠近他。她不擅说话,只能对着他的背影,硬生生憋出一句:“先生,您好,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吗?”
得闻白梓岑的嗓音,男人有一瞬间的停顿。之后,高档手工皮鞋平稳地踩在地上,他一个顺利的回身,就直接掠过了她,转投另一个方向。
转身的那一刻,白梓岑看见了他的样貌。有那么一瞬间,白梓岑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像是从冰冷的脚底蹿升到脑门,连呼吸都不太自如。眼前蓦地一片黑,她扶着衣架杆子,才不至于让自己倒下去。
那人随手拿了一件两粒扣的西服,动作优雅地除去衣架,往身上套。白梓岑也不知道是发了什么疯,十分失态地走到他的面前,扯掉了他即将套上身的衣服,塞了另一件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