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我问。
千部长继续说:“父亲说,如果不把她弄回来,他就跟母亲一起,从窗户上跳下去。我的弟弟妹妹们哭着跪在我面前,要我把姐姐找回来。母亲擦着眼泪对我说,我看得出来,她对你是真好,对我们家是真好,这装不出来。你知道在我们农村,盖房子是多么大的事吗?我们家辛辛苦苦干活,只能勉强挣一点供你们上学的钱,哪有钱盖房子啊!可文丽说,你攒了不少钱,都给她了,要她拿回来盖房子。你不知道啊,盖房子、装房子、买家具用具是多么累的事,一个大男人都受不了,她硬是跟我们住在一起,熬了两个多月,把这些事办成了。你记得吧,你爸爸老抽烟,总是咳嗽得很厉害,我劝戒烟劝不下来,你也劝不下来,每次回来还带烟他抽,人家文丽在我们这个穷家呆了两个多月,就把你爸爸的烟戒下来了。到底是城里人,没有爹爹媳妇这个禁忌,看见你爸爸抽烟,不管当面有多少人,她都敢夺下来,不让抽,还劝说乡亲不要给烟你爸爸抽,劝说乡亲不要抽。她用鱼腥草加红糖熬汤放到保温瓶里,让你爸爸定时喝。你爸爸烟瘾发了,也就让你爸爸喝。你看你爸爸,烟也戒了,咳嗽也少了,精神也好多了。你的弟弟妹妹们学习成绩不怎么样,你大弟弟高考没考上,还在复读。弟弟妹妹们不懂的问题,都去问她,她都能解答,还要他们像你一样好好学习,将来有出息。我和你爸爸看见她累的又黑又瘦,心疼她,让她少干点活,早点休息,她总是笑着说没事。她来到我们家两个多月,就成了我们家的主心骨,我和你爸爸和弟弟妹妹们都心甘情愿听她的。她这两个多月干的事,比我们家五十年干的事还多。有个词叫翻天覆地,我看我们家也差不多,每个人走路,扬眉吐气,昂头挺胸,比过去有力量多了。你弟弟妹妹们的学习劲头,也比过去强多了。这次,她把我们带到城里来,说一起见一下你,让你看看我们的变化,也好好让我们看看这个城市,我们就高高兴兴一起来了。你回家看看吧,乡亲们都在夸她,羡慕我们家找了一个城里的好媳妇呢。我跟你爸爸说,文丽这孩子命苦啊,跳进我们家这个穷火坑,将来一定让你好好对待她,不要亏欠她。我知道你心里有想法,但不管你想什么,算了,认命吧,把她找回来吧。”
“那你怎么办呢?”我想到了我自己,我也不还是面临过类似的“情感困境”吗?他被两个女人爱,而他只爱其中的一个人。我被两个女人爱,我也爱着两个女人,但只能要一个。感情的事,谁能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呢?难办啊!
“我还能怎么办,我只能跑出去找她。我知道她不会走远,她是个细心人,要强人,她要等我们离开后回酒店买单。我在酒店后面花坛旁边长条椅子上找到她,她还在伤心地哭。我问她,在遥远的山村,一个人也在这么伤心地哭,我怎么办?她说跟我一起去把她接来,找人給她补习功课,争取上个大学,在大学里,她应该可以遇到像我一样的好男人。我说,可她不要大学,她只要我啊,她每天都在流着眼泪等我呢。她不说话。我叹口气说,都是我不对,没想到你这么执着,对我、对我家这么好。如果我早知道是这样,何必跑到月光县去呢,何必让你伤神把我弄回来呢?我也没想到会遇到肖芳,并且彼此相爱。最后,我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拉着她的手说,我们进去吧,我们家里人还在里面等着我们呢。”
“那肖芳怎么办呢?”我问。
“不能再让她这么痴痴地等我啊,晚上,我一个人在宿舍给肖芳写信,我知道这是最后的一封信,所以,心情格外沉重和难受。我边写边流泪,泪水打湿了一张又一张纸。当夜深人静,我把信投入邮筒时,我抱着邮筒痛哭。后来一个人跑到僻静处哭,我哭得很伤心,哭得撕心裂肺。回到宿舍还是哭,我的枕头和被子都被泪水打湿了。我知道,在收到我这封信后,肖芳也会像我这样悲伤痛哭。我知道,从此我永远背上了一个还不清、还不完的感情债,我的未来也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幸福。我一直固执地认为,无论贫富贵贱、地位高低,两个真正相爱的人走到一起,才是最大的幸福。”
“您们结婚了,您跟郝文丽结婚了?”我问。
“是的。我们办了两场婚礼,城里的、乡里的都很热闹、很隆重。我多次说过,郝文丽是个非常好的人。我已经辜负了一个深爱我的女人,我不能再辜负这个深爱我的女人了。所以,我一直努力地学着去爱郝文丽,一直想努力地学着去忘记肖芳。”
“肖芳怎么样了?您后来跟她见过面吗?”
“见过啊,好多年以后,在全省的一次文化演出颁奖活动中,我给获奖单位和个人颁奖时,见到了肖芳。刚开始我还没在意,当时在主席台上,我跟正对面的肖芳握手,肖芳似乎含着泪、含着怨望着我时,我才猛然想起来。我们一直握着手,直到主持人提醒照相时,我才回过神来。”
“好有戏剧性啊。”
“生活就是一台戏啊。那次见面,勾起了我深藏于内心深处的甜蜜回忆以及沉重的负疚感、负罪感。我开始对对月光县峡光乡峡里河农民文化艺术团及团长肖芳给予了足够的关注,通过省委宣传部和省文化厅给予了适度的支持,尤其是经费方面。我还专门找人跟她盖了房子,装修好后,以县委、县政府的名义奖励给她。实事求是地讲,她干得很出色,加上我们推荐,他被文化部评为全国农村文化工作先进个人。在进京接受颁奖途中,在由省文化厅安排入住的宾馆里,我去见了她,这是我们离开后,第一次单独相见。我推开她住的房间,她站起来望着我,我们就这样凝视着,一言不发。她轻轻说,她在峡里河的那条小路上,一直想看见我的身影,盼望着我能回来。我当时忘了我是一名省委常委、省委宣传部部长,我恢复了一个单纯男人的本来面目,突然跪在她面前,说了一句对不起,然后嚎啕大哭。她也大哭起来,我们两人拥抱着痛哭。后来,我们两人不由自主地或者说是十分默契地宽衣解带,忘情地亲吻,痛快淋漓地进行‘感情宣泄’。过去,在你们月光县,我们是这样痛哭地亲吻做爱。现在在省城,我们也是这样痛哭地亲吻做爱。不瞒你说,我这个地位,我负责的地方,主动对我投怀送抱的年轻漂亮的女人大有人在。我突然明白,只有跟自己最爱的人做爱,才是最痛快、最快乐、最爽的,这是灵魂和肉体的高度融合,这是现实和梦想的高度融合,这是我们人类两性关系所能达到的最为完美的精神境界。这无关年龄、地位、贫富、贵贱,甚至是道德……。”
我静静地倾听着,我突然发现,千部长在我脑海中的形象不仅仅是单一的、消极的、负面的,而且也是立体的、丰富的、有血有肉的。
“跟你说这些,你有何感想?是不是认为我思想有问题,趣味低级,情操不高尚?”千部长问我。
“没有啊,很感谢您啊,感谢您向我敞开心扉啊。”我说。
“如果我下拨宣传文化工作经费给你们,你觉得合适吗?”
“合适啊,促进文化大发展大繁荣、建设文化强省是省委,也是我们大家共同的责任啊。”
“你远在天边的一个县委书记,到省里来一趟不容易。怎么能空手回去呢?你怎么不开口向我要点什么回去呢?”
“您又请我吃饭,又请我喝酒,还跟我敞开心扉说话,我还好意思开口要吗?人要知足嘛,知足者常乐啊。”
“这样吧,我们不说漂亮话。我给你100万,你给50万肖芳的农民文化艺术团,她们到处演出,交通住宿、服装道具是很费钱的。另外50万奖给乡镇文化站,村农家书屋,及农家书屋的管理员,怎么样?”
“可以啊。”我大喜,忙问:“具体怎么操作呢?我们毕竟还隔着一个市委宣传部啊。”
“你请你们桂学平部长跟市委宣传部沟通一下,请市委宣传部跟我们打个报告。钱拨给市委宣传部再转拨给你们。”
“那市委宣传部截留怎么办呢?”
“其它的县他们敢截留,月光县的他们不敢,不仅不敢,还会配套给你们呢。”
“那太好了。”
“一不做二不休,我好事做到底,送佛上西天。你让你们县文化局请市文化局跟省文化厅打个报告吧,报告内容差不多,我跟省文化厅说一下,也让他们支持一下。”
“一顿饭就赚这么多,看来这顿饭很值得啊。”
千部长严肃地说:“我估计这份报告上来,省市两级宣传部、文化厅局,会有几百万到你们县,你一定要用好这笔钱,要专款专用,还要随时接受审计监督,国家的钱不能乱用啊。”
“行。”
“还有一事麻烦你一下,如果我将来有个三长两短,请你帮忙照顾一下肖芳,我欠她的良心债、感情债一辈子也还不完啊。”千部长说。
我看见千部长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您不会有事的。”我说。
千部长很专注地望着我,期待着我回答。
“行。请千部长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峡里河农民文化艺术团和肖芳团长,我一定重视我县的宣传文化工作,努力让宣传文化工作走在全省前列。”
“好,很好。谢谢你听我唠叨半天。”
“不用谢啊,我还要感谢部长呢。”
千部长站了起来,我赶紧说:“抽空回峡里河去看看吧,如果您能让我陪着去,那是我莫大的荣幸啊。”
“一个县委书记陪着当初的一个小教师回去,那是小教师的荣幸啊。”千部长说。
“有空回去看看吧,我一定陪您喝个痛快。”
“谢谢你啊,小刚,我一定回去看看,我真想回去看看啊。”千部长有些动情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