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六章
见童青真的是有话要说,而且似乎还是重要的话,柳夜阑再如何困顿,也不至于失礼如此,于是他只道:“贤弟稍待,不若你先往‘蓬莱阁’等我。”
蓬莱阁是左近十分有名气的茶馆,常有文人墨客前往赋诗作词,在京城大小也算有些名气了,更重要的是,柳夜阑与童青相识便是在蓬莱阁。
彼时,一群书生正在讨论宫廷中流传出的新词:“长生术,玄要补泥丸。彭祖得之年八百,世人因此转伤残。谁是识阴丹。阴丹诀,三五合玄图。二八应机堪采运,玉琼回首免荣枯。颜貌胜凡姝。长生术,初九秘潜龙。慎勿从高宜作客,丹田流注气交通。耄老返婴童。……”(注1)
此词据传乃是帝王新近宠幸的国师所作,深得帝王与一干达官贵人的交口称赞,听闻甚至连宫妃们都能琅琅吟上几句,因而亦渐渐从深宫流传到了坊间,被一众文人墨客在这蓬莱阁细细品研。
只是,所谓文人墨客,不过是好听点的说法,直白地说,便是一群无所事事的白衣书生,闲得蛋疼在一起搞些什么风花雪月的雅事,可布衣之身并不意味着他们没有一颗上进的心哪,这不,讨论帝王最爱的新词,如果能有些什么惊人的言谈上达天听,啧,说不得便会如这国师一般飞黄腾达,从此不同。
不过,寻常人所能想的,也就是从节律、意境拍一拍此诗的玄妙幽深之处,间接鼓吹一下帝王的审美——只是,这种程度的马屁,许多书生十分天真,他们不明白,这样泛泛的奉承帝王一天不知道要听多少,哪有什么功夫去听坊间这些白衣书生毫无新意的版本,便是有人刻意传到帝王耳边,也不过一笑置之,根本不会多花心力,注定是浪费表情。
可他们中,总有些人精研史籍、或是深谙帝王之心,非但不拍这马屁,却反其道而行之:
“沉迷丹道之术,此乃亡国之兆!”
“什么狗屁的长生术!不过是推脱万民之责的借口!”
“妖道误国!理应论斩!今上非但不将这等妖言惑众之辈斩首示众,竟听之任之甚至还宠之,国之将何以为!”
来来回回便是这些套路,甚至连深宫的贵妃都在这些口诛笔伐中吃了挂落,无非是红颜祸水、迷惑君王,竟叫好好的一代明君沉迷这等虚无缥缈的所谓长生术,误国误民,该送进冷宫!
也许只是个别人别有用心地挑拨了那么几句,可在书生们听来,对啊!他们将来可是要做国之肱骨、帝王栋梁之人,明明沉迷什么道术就不是正途,他们该做的秉忠直谏,怎么能和那些阿谀奉承的幸臣一般拍皇帝的马屁呢!他们要忠诚!他们要正直!他们要直谏帝王!他们要叫君王知道什么叫为君之道!怎么能被那些歪风邪气带节奏呢!
一时间,这些白衣书生意气风发,好像终于找到了一条政治正确的指点江山之途,蓬莱阁作为穷酸们的聚集地,更是这样言论的重灾区……坊间这般的非议从如潮水般涌向朝堂之上。
朝堂,那是什么样的地方。
一般的小官小吏是没有什么机会参加大朝议的,整个帝国能混到大朝会上的也不过就那么几十人,宦海起伏、官场诡谲,什么没见识过,同这些高官大臣相比,那些书生们的言论简直幼稚得像牙牙学语的孩童,这样的言论被别有用心、老谋深算的臣子一合计,言官递上的本子中就变成了:古来丹道便终非正途,民间物议沸腾,还请陛下多多思量。
口气是温和的,可民间沸腾的言论描述得好像怒不可遏的百姓下一瞬间就要冲进金銮殿当面质问皇帝一般,要多夸大就多夸大,事实上,上蹿下跳的无非就是那些书生,民间?百姓只要能吃饱穿暖,管你皇帝要炼丹修仙,还是多纳几个宠妃呢,大家不过是茶余饭后打发一下时间罢了。
可对于一个立场要当明君、或者说受“明君”二字诱。惑的帝王来说,终究不可能对民间言论视而不见,但国师所说的长生术更是王权永握的现实诱。惑,帝王心术沉浮辗转,竟是将此事冷处理了。
可那等带节奏的人如何肯甘心?蓬莱阁的讨论便如火上浇油般,越发地如火如荼。
身为吏部侍郎家的幼子,没有什么家族责任需要履行,家族更没有对他寄予什么期望,这辈子注定要在各种吃喝玩乐中度过,童青便在这大风大浪中,维持着纨绔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本性,在蓬莱阁包了个位置,天天准时去看热闹。
而出身田野乡间、父亡母故、借着宗族资助才能考上国子监的柳夜阑便在这个时候,懵然无知地一头扎进了京城这个大漩涡,并因为出身卑微颇受国子监一众贵族子弟的鄙夷,调侃着让他来蓬莱阁长长见识、给直接套到了这漩涡的正中央。
柳夜阑并不知道,除了他在县学时被关照的那种讨论之外,还有一种挟裹了政治立场的讨论,最是麻烦,也最是凶猛。
刚刚进城的乡下学子看到蓬莱阁那种指点江山、意气飞扬、诸多白衣卿相激扬文字的画面,简直热血沸腾有没有,年轻的柳夜阑只看到了纯学术讨论的热烈氛围,并不知道里面有多少坑、有多少陷阱,居然认认真真听了数场讨论——唉,如果不是囊中羞涩,付不起茶位费,他还想再多听几场,认真总结论点论据再发表自己意见的。
真。穷书生柳夜阑很快整理好思绪,仔细严谨地将收集到的观点归纳好之后,按照他在乡下严谨治学的态度,将自己的论点、论据一一写成了小册子塞在袖子里,在第二天蓬莱阁例行的激扬大会中隆重登场了。
那是蓬莱阁当时最受欢迎尊敬的陈北望刚刚讲完史书上妖术误国的案例分析,大家纷纷激烈地拍桌赞赏,纷纷激动地道,以陈北望的人品才华,今年的状元非你莫属,那位得意洋洋的陈大老子眼带得色地朝四面八方行礼致谢时,穷酸柳夜阑登场了。
讲真,台下有一秒的寂静。
这看起来土八拉几的家伙是谁啊?
天真的柳夜阑童鞋看着大家轮流登场演讲就以为这台子是公开的,唉,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所谓的大家都是背后各方势力角逐、妥协才达成的人选与次序,或是为了积累人脉人气,或是为了操纵舆论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哪里有什么公开可言。
而土且不自知的柳童鞋一开口就叫底下所有人精神一震,卧槽!
柳夜阑三言两语便把蓬莱阁内所有主流演说的核心观点概括了起来,并佐以详实强大的论证,陈北望在十三日前说了XX,向东来在前日提及了XXX……这已经叫台下很多书生脸色难看了——大家出来混要讲个游戏规则,在这个台上,不互相拆台、不互相揭发彼此背后的势力就是最大的规则。
要知道,背后势力依据形势的不同,完全会做出不同的指示,他们也相应地会调整发言内容……围观群众被节奏带得只知道激动地嗯嗯嗯,你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乡下人把这个过程全都记录下来……几个意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