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风色不甘心的是白费工夫,死马当活马医,取出刺青图与黄须汉子的肖像摊开,迳问言满霜:“你有没见过图上之人,或是这般模样的刺青?”言满霜郑重趋前,踮脚看了半天,蹙眉摇头。储之沁也说不曾见过。
江露橙端详片刻,略显迷惑,挣扎了一会儿,才心不甘情不愿向洛雪晴搭话。
“这是不是那……叫什么名字来着?”洛雪晴瞧得认真,并未接口。
应风色燃起一线希望,与鹿希色交换眼色,小心翼翼地引导她回想。
“我在镖局大堂的帘幔之后,瞧过这人几回。”
江露橙急于表现,可惜只记得一些浮光掠影。
“每回见都扎在人堆里,师父又不准我们抛头露面,只能躲著瞧,不知叫什么名儿,但应该是连云社的罢?有他总有乔四爷。”乔四爷指的是连云社十三神龙里行四的“屹天秀岳”乔归泉,官场上以乔温之名行之,归泉是在武林用的字号。
乔归泉出身撼岳派,曾于狮蛮山深造,累官至两湖水军大营偏将军,东镇慕容柔接掌兵权后,乔归泉自请解甲,在湖阳置良田广厦,招待五湖四海的豪杰,江湖上颇有盛名。此外亦以高大俊美著称,年轻时还有“俏狻猊”的浑号。
江露橙在人扎堆儿里只认得乔四爷,其体貌可见一斑。
“连云社十三神龙”江湖名声响亮,靠的是人脉势力,武力水平在奇宫这等武道巅峰看来无足轻重,应风色默得出水月筠字辈全员,未必能数满连云社有哪十三条龙。乔归泉是闻人,游走于军、政、商三界,隐于幕后领导军中旧僚对抗东镇,名头连市井小民都熟;然而黄须汉子没有这样的份量,偷窥连云社宴的江露橙不认得,熟知武林掌故的应风色也喊不出,犹如一缕幽魂。
“……是他没错。”
洛雪晴直起身子,到现在才追上其他人已然抛飞的话题。
“这位是湖阴铁鹞庄的庄主,名叫霍铁衫。他的外号我印象很深,叫‘吞肝啄残’,娘说是形容鹯鹞之类的猛禽,很是威武。爹不以为然,皱着眉头说:‘食腐的扁毛畜生算什么威武?最多是凶残。’我始终记得。”
江露橙见功劳被她抢去,新仇叠旧恨,不服气道:“我怎就没听师丈说过?”
“霍铁衫带他儿子来镖局那天,你和芸芸去碧霞寺了,还弄丢了何婶新买的那柄彩绘美人伞,幸好回程路上买了张铁桥舖子的梅汁烧鸡,何婶才没太生气。”
她的记忆充满各种琐碎的细节,连江露橙这等粗枝大叶被她一说,都记起是哪一天——明明是近三年前的事。“啊,确实是……那天师父不许你跟,对不?我们都回来了你还生气。”
“不是气这个。”
洛雪晴摇摇头。“霍铁衫来替他大儿子提亲,娘知道爹不会答应见,故意找了个理由不让爹出门,还让芸芸和你去碧霞寺玩,只留了何婶萍姑伺候着,其他下人都放了半天假,怕爹一个没说好,霍家下不了台,给底下人看笑话。”众人都有些懵。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胳膊肘拐成这样的还真少见。
应风色心想:“这位陆师叔处事烂糊成一片,嫁女剜爹心,用骗的能成才有鬼了。霍家大公子如非容颜绝世,百代难寻,难不成铁鹞庄富可敌国,拿真金白银收买了洛雪晴亲娘?”总觉得其中透著蹊跷,偏偏江露橙被排除在外,没法提供另一种观点以兹比对。
“要娶你么?”江露橙幸灾乐祸得很,巴不得她真订了门亲事。
“爹不乐意,说得很僵,差点打起来。”说着眼圈儿一红,咬唇忍住,可能是想起这般疼爱自己的人,已经永远不在了。“霍铁衫的大儿子叫霍甲山,那天穿了件无袖缀兔毛的虎皮袄子,很是轻狂粗鲁。我见他左胳膊上,纹了个一模一样的图案。”
纤指一戟,居然是那幅啣蛇怪鸟。
(连……连上了!)应风色脑袋里“轰”的一响,差点跳起来。更惊人的还在后头。
“那晚我很不开心,娘没敢对爹撒泼,却来与我呕气,闹了整晚,一会儿说我不想嫁爹才这样,一会儿说我不可爱又骄傲,这辈子别想出阁了。我气得要命,不想让你和芸芸看见,便躲到后花园里哭。
“爹哄完了娘,又来哄我。本要说故事给我听,忽然问:‘霍家父子那样,你怕不怕?’我说:‘不怕,只是不喜欢。’爹听了很高兴似的,跟我说他们怎么怎么坏,打家劫舍、强抢民女都是做惯的,这几年跟了乔四爷扮扮仕绅,骨子里还是兵痞,坏得不行。
“我说:‘他们原来是官兵么?官兵也有坏的?’爹说:‘官兵里坏的,比江洋大盗坏多了。看见霍家老大臂上的刺青没有?那是他爹以前待的部曲,里头人人都纹。
“‘他们坏到连啼哭的小孩听见军队的名儿,或看见那个刺青,便吓得不敢再哭。后来这帮坏蛋遭了天谴,多数客死异乡,霍家父子竟不觉丢脸,还敢亮出来耀武扬威。’”
应风色暗忖:“黑山老妖……果然是军旅出身!”这样一来,黄须汉子的战阵斧法,以及鬼牙众娴熟的冲锋阵形,全兜拢了起来;铁鹞庄正是羽羊神要他去的地方,指示必定藏在那儿。还要更多情报——应风色头皮发麻,袭近目标的悚栗雷殛般窜过百骸,难以遏抑。
但真相永远超过人的预期,哪怕是微风翻露的一角。
“那支部曲的名字,洛总镖头告诉过你么?”
“爹有说,我还记得。因为那个名儿很怪。”洛雪晴沉吟著。“那支军队最后是死在了南陵,连同统领它的将军一起。他们管它叫‘破魂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