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良宵,清风送爽,浪费可惜。厮杀之前,不如……先来一盘?”
冰无叶连冷笑都觉浪费。何物非在他七岁上就下不赢这个师侄孙了,无论冰无叶让他多少子,结果都一样,涧南精舍里索性撤去弈具,以免老人颜面无光。倚仗拳头长据阳山九脉之巅的风云峡,敢同本少爷叫板弈棋?不知所谓!
那盘棋终究没分出胜负。他们整整下了一个多时辰,下得冰无叶汗流浃背,仿佛一人独对十数名高手联剑,生生打了这么长一段时间,精疲力竭,面色灰败。他从不知道自己面对压力的能耐竟如此羸弱。是因为罕有敌手,不惯与人对峙的缘故么?
“……论棋艺,我实不如你。”应无用搁下棋子,笑道:“然而你心上有极大的漏洞,神凝而意不固,乘虚即入。按说武功练到你这般境地,不应有如此破绽。你《夺舍大法》是怎么练的?”
“夺舍……大法?”
《夺舍大法》乃指剑奇宫独门秘术,有心诀而无招式,专练心识之力,临敌时进可扰控人心,退可守住空明,即使落居下风也绝不慌乱;练到极处,甚能掠人脑识,只消盯住猎物双眼,便能教他心神恍惚;要知彼所知、欲我所欲,也非什么难事。
但这部秘术最厉害之处,据说不是夺取,而是移转。古代的奇宫高手们发现:若在死前,以此法施于练过《夺舍大法》的另一人身上,便有机会将自身的智识阅历,集中于一人之身。奇宫之主号称拥有四百年真龙之传,便是新旧交替时,须以此法传承,留强汰弱,象征阳山九脉之主乃是无敌的存在。龙庭山诸脉的菁英弟子们,只消经自家长老核可,几乎可说是无人不习夺舍大法;就算实力平平,往往也会被授与此术,有助于冥思入定,提高练功的效率。
身为幽明峪最后希望的冰无叶,何以不曾得授?
一个极其荒谬的念头掠过心版,少女背嵴一悚,不由得头皮发麻。
“难道……何太师叔祖他……他真正的目的是……”
冰无叶点头。“我不过是为他准备的‘躯壳’罢了,一旦时机成熟,他便会对我施展夺舍大法,借体重生——如此疯狂的计划,四百年来不乏妄想之人,会付诸实行以求延生的,就只有这个恶毒的老王八而已。”
施展夺舍大法的限制多多,后果又难以逆料,除了新旧宫主传承之际,须得实施此一仪式之外,修习大法多半是锻炼心识之用,不会有人真想借此夺下一具年轻的躯壳,拿来延续自己的生命。何物非的盘算不只歹毒残忍,简直异想天开到了疯狂的地步。
“何物非的阴谋自此败露,应无用传我大法心诀,并从九转明玉功内提炼出增益性功的部份,助我锤炼心识,重新走上‘性命双修’的路子。果不其然,一年后何物非那老混蛋终于出手,被我倒打一耙,心识灰飞烟灭,死在羲扬殿里;萧寒垒借机上位,成了新的紫绶首席。”
萧寒垒与这位“徒儿”长年里形同陌路,谈不上情分,但毕竟是靠他撂倒了何物非,且冰无叶无心权位,只要能维持涧南精舍的逍遥窝,他不介意给萧寒垒三分面子,奉其为一脉之马首。两人达成共识,过上好一阵安生日子。
“后来渔阳乱起,山上闹得沸沸扬扬,又接到那封署名岁无多的求救信函,萧寒垒点了谢寒竞和我,说是要去渔阳看看,咱们便连夜下山。”
这个决定其实入情入理。萧、谢与冰无叶是幽明峪武功最高的三人,在长老合议禁援渔阳的默契下,幽明峪不好大张旗鼓对着干。由最强的三人前往,毋宁是台面下折冲后的两全策。
但冰无叶从一开始就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他不认得岁无多的笔迹,却能分辨萧寒垒的左手字——这位“师傅”左右皆能的压箱本领旁人不知,须瞒不过跟了何物非十年的冰无叶。
“……尽管一路小心提防,我还是莫名其妙着了道儿。聪明才智,只能防范你所知道的,而不知道的永远防不了。”冰无叶一指水晶槽。“醒来时,我已浸在那玩意儿里,浑身动弹不得,却无处不痛。”
贝云瑚难以置信。“在……水槽里?”
“没错,但不是在这里,而是一个叫‘栖亡谷’、有如地狱般的地方。”
冰无叶时昏时醒,时间感渐渐错乱,但透过水晶槽向外望,大致能推断缚在刑具上的谢寒竞受足了几天折磨才得咽气,拷掠他的萧寒垒似乎很享受这个过程,那张因狞笑而扭曲的脸,与他所知、甚至有些看不起的“师傅”简直不是一个人。
“萧……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贝云瑚震惊得有些麻木了,忍不住喃喃道。
“因为谢寒竞发现了一个秘密。萧寒垒想知道这位好师弟有没有告诉别人。”
“什么秘密?”
“萧寒垒在被带上龙庭山、冠以‘寒’字辈之前,已先加入了另一个门派。精确地说,打从生下来开始,萧寒垒就与这个门派结下不解之缘,他是它们栽培出来的种子,毕生都无法摆脱;即使加入奇宫,同门依旧循线找来,殷殷提醒他的种子身份,敦促他扎根抽芽,假以时日,将幽明峪的根系悄悄夺过来,孕育属于它们的枝干……于山上人看,这是不折不扣的背叛。一旦谢寒竞向他人揭露,萧寒垒必死无疑。”
贝云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奇宫以鳞族贵冑自居,山上弟子多来自五郡六姓,无论贫富贵贱,都须核过族谱出身,绝非是来历不明。以鳞族六大姓的光荣血裔,岂能为他人用间,恶意渗透龙庭山?
而且这个匿于暗处、鸠占鹊巢的猥琐作派听来异常耳熟。少女灵光一闪,脱口道:“他是……血甲门人!”
冰无叶十起她扔在地上的那本札记,指着封面署名的“吕圻三”三字。
“萧寒垒的‘垒’字,多半源自他的本名,与‘圻’字都有土字在内,这便是他们的门派号记。所以萧寒垒才会知道,吕圻三等人在栖亡谷内干的好事,将我和谢寒竞赚来此间,想弄清谢寒竞知道了多少、与何人说过,顺便除掉两枚眼中钉,永绝后患。”
贝云瑚想起傅晴章、李川横人魔般的狰狞嘴脸,不同于照金戺与濮阴梁府低微得近乎可笑的武功,同等的恶意配上紫绶首席的奇宫武学,冰无叶透过水精槽所见的栖亡谷,肯定是令人绝望的炼狱。
“幸运的是:偌大的栖亡谷中,似乎只有我们三个活人。”
冰无叶淡然续道,仿佛说的是乡野奇谭,不带丝毫情思。
“什么吕圻三、土字一脉执迷于人体试验的血甲门狂人,我一个也没瞧见,就连札记里提到的那些被活活折磨到死的尸首,也找不到半具,料想在萧寒垒来到之前,谷内已被清了个一干二净;但不知为何,却未带走札记机具等,仿佛专门留给萧寒垒似的——这个疑点后来还帮了我一把。若未拖够时辰,那厮怕已对我痛下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