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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开始下起那泼天大雨时候,韵文伏在未安轩的软塌上,一颗心久久不能平静。
这会儿未安轩的内室里头只剩下了她一个人:曹淑本就是被临时唤过来问话的,这问完了话自然要回他们三房的屋子里去,而卫漪又是一连照顾了她许多日,若是再不去歇息着,怕是身子真要垮掉了,还是韵文让寻芳云翠二人硬生生架着她,送她回的长戚阁。
她此刻的脑海里,一遍遍地放映着梦里的羊烨,与自己方才亲眼见着的羊烨。画面交迭,她总觉着羊烨看向自己的神色已经开始不正常了,不正常得和她梦里一样让人恐慌。
韵文心里又是好一阵的不安起来,只不过这回自己的身子似乎已经适应了许多,再没有前两次的窒息感出现了。
寻芳将卫漪送回主屋,这会儿才推了门进了内室来。“大夫人有心事?”
不等韵文回答,寻芳敲了敲她自己的脑袋。“瞧寻芳这脑子,像是在没话找话问似的。”
韵文被她的举止逗笑了,声音却依然有些疲惫。“是有事。替我摆好四宝,我想我也该亲手给远道回一封书信了。”
寻芳见她终于不再念叨着那噩梦了,喜得都有些晕头转向了,连声道着好便去内室边上的书房拾掇文具。“这些日子大夫人您病着,早早备下了几封与您的字迹相仿的回笺,险些就要让人寄出去了,这会儿总算是用不着为了安抚大郎君而写假书信了。”
韵文噙着笑没吭声,细细的莎纸上晕开精美秀丽的字来。
“吾夫籍之亲启。”
“府内琐事较多,难得空余闲暇,特此执笔以问王郎安好。”
“近来洛阳一切如旧,唯有近日陛下身子欠安,闭殿摒朝之事,似蛟龙潜伏之状,吾心惶恐。然琅琊王氏根深基厚福泽绵长,想必定能护府里众人性命无忧,君可安枕高卧。”
“前日母亲命人多抬了二箱账簿,原意教妾以珠心算统计簿册,然母亲不知妾于闺中习得此教领已有数年,遂颇得母亲青睐,晚饭后特命厨房多端二盘桂花糖糕以作奖赏。”
“尔风伴君下江南,云翠亦是思念深重,日复一日立于南窗盼眺。妾每笑其痴傻,亦发觉自己心忧。妾思忖,待君北归之时,便替她二人合八字择吉日,早日完婚,可让云翠后半生无虞。”
韵文看着自己写了一半的书信,忽然咧着嘴笑了起来,引得一旁伺候研磨的寻芳亦是好奇地探过头。瞧见云翠二字,寻芳笑得眯弯了眼,直道云翠是个有福气的。
“落此书信之时,恰逢七月暑日时节,莲池多簇花拥挤。府院后塘繁忙,近来用饭时常有莲藕菜式。妾于闺中之时便尤喜莲藕,甜糯可口。妾亦喜莲,喜其妖冶而不媚,浣淤泥而出。然妾不喜莲子,清苦回涩。母亲近来常命妾去长戚阁,只为让妾用些莲子心茶。妾虽并未尝过黄连之苦,然妾私以为其苦堪比黄连。若幸得苍天怜悯,妾垂心盼愿莲花莫生莲子,既生莲子,再无苦涩之味。”
“安成范属江南,多烟雨池水,不知王郎可有品见莲心之苦?许久未复书信,未知临行前夕,妾于府门前所赠与王郎二字乎?路远而道长,天高而水远。妾愿君顺风顺水承蒙天爷恩典,早日疏清水患。忧思渐浓,望君早归。”
她提着笔,叹了口气,在信纸的左下角轻轻落下最后几个字。
永嘉七年七月十二日。
远道之妻绵绵亲笔。
韵文轻轻捧起信纸,吹干了墨迹,才小心着迭放好,交给了寻芳。寻芳也是个懂事儿的,只看着韵文漂亮的脸蛋儿笑,一句话都不说,惹得韵文愈发面红了。
她推着寻芳出了内室,重新坐在桌案前,用手里凝了半干的笔尖在墨砚里描着打圈,一漾一漾的,满眼都是心上人儿的模样。
只是这方安宁并没有持续多久。天上忽得劈了一道惊雷下来,吓得韵文整个人一哆嗦,那含着墨滴的笔尖也戳到了一旁迭放整齐的洁净莎纸上,生硬地蹭出一道长长的墨痕。
她将那张被污了的纸揉成团,握在手里环视着内室,却寻不到一处可以丢弃的地方,又只得重新让纸团落回到书案上,任由它微微舒张着折痕。
没一会儿,府邸外头响起了声音。韵文听不清楚,只能依稀分辨出是好多人在说话,与这一向安宁的王家府邸后院一点儿都不和谐。
她将通往内室游廊处的窗子支了起来,却看见的是匆匆往自己方向赶来的云翠。
“大夫人,出事儿了。”
韵文有些不解,却还是开了内室的门,将人先带回了屋子里。“没听见国丧的钟声啊,能出什么事儿?”
云翠急得干瞪眼。“云翠觉着,这怕是比国丧还要摸不透意思。宫里的李大公公来了,带了圣旨,可怪就怪在他来得气势汹汹,却是一个府邸里头的郎君们都没传,反倒是一连唤了各房的夫人,让咱们都要去前厅跪着听旨。”
映月沟渠(九)
那雕栏画栋的窗牗外面,雨点越打越碎,越打越响,簌簌得连成一片。
未安轩外面的嘈杂声又响起来了。她在隐约中听见了远方有细又尖的人声,听不出里面的喜怒,连大雨都盖不住。
韵文直觉心里的不安重新翻了起来,偏过头又是看了一眼桌案上面摆着的笔砚,微微倒吸着气。
“母亲去了吗?”
云翠思索了片刻:“倒是没见着卫大夫人的人儿,怕是还在长戚阁里头睡着。”
她有些不确定地往外挪了半步,复又顿住:“云翠可要去寻听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