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对他说,我已经像叫人杀了一刀一样痛苦了。过去,我以为当不当土司是自己的事情,现在我才明白,土司也是为别人当的。可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我围着官寨绕了个大圈子,又回到了广场上。翁波意西又坐在核桃树荫凉下面了。他好像一点没有受到昨天事情的影响,脸上的表情仍然非常丰富。我坐在他身边,说:“大家都说我当不上土司了。”
他没有说话。
“我想当土司。”
“我知道。”
“现在我才知道自己有多想。”
“我知道。”
“可是,我还能当上土司吗?”
“我不知道。”
以上,就是那件事情后第一天里我所做的事情。
第二天早餐时,土司来得比所有人都晚。他见大家都在等他,便捂着一只眼睛说:“你们别等我了,你们吃吧,我想我是病了。”
大家就吃起来。
我端碗比大家稍慢了一点,他就狠狠地看了我一眼。我以为土司的眼睛出了毛病,但他眼里的光芒又狠又亮,有毛病的眼睛是不会这样的。他瞪我一眼,又把手捂了上去。他的意思是要使我害怕,但我并不害怕。我说:“父亲的眼睛没有毛病。”
“谁告诉你我的眼睛有毛病?”
“你的手,人病的时候,手放在哪里,哪里就有毛病。”
看样子,他是要大大发作一通的,但他终于忍住了。他把捂在眼睛上的手松开,上上下下把我看了个够,说:“说到底,你还是个傻子。”大概是为了不再用手去捂住眼睛吧。土司把一双手放在了太太手里。他看着土司太太的神情不像是丈夫望着妻子,倒像儿子望着自己的母亲。他对太太说:“我叫书记官来?”
“要是你决定了就叫吧。”太太说。
书记官进门时,几大滴眼泪从母亲眼里落下来,叭叭哒哒落在了地上。土司太太对书记官说:“你记下土司的话。”
书记官打开我送他的本子,用舌头舔舔笔尖,大家都把手里的碗放下了,麦其土司很认真地把每个人都看了一眼,这才哼哼了一声说:“我病了,老了,为麦其家的事操心这么多年,累了,活不了几年了。”
我想,一个人怎么会在一夜之间就变成这个样子。我问:“父亲怎么一下就累了,老了,又病了?怎么这几样东西一起来了?”
土司举起手,说:“叫我说下去吧。你要不是那么傻,你的哥哥不是那么聪明,我不会这么快又老又累又病的,你们的父亲已经有好多个晚上睡不着觉了。”土司把头垂得很低,一双手捂住眼睛,话说得很快,好像一旦中断就再也没有力量重新开始了。
他的声音很低,但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太响亮了。
“总之,一句话,”他说,“我要在活着的时候把土司的位置让出来,让给合法的继承人,我的大儿子旦真贡布。”
土司宣布,他要逊位了!
他说,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也为了他自己的心里的原因,他要逊位了,把土司的位子让给他聪明的大儿子。土司一个人就在那里说啊说啊,说着说着,低着的头也抬起来了。其实,他的话大多都是说给自己听的。准备让位的土司说给不想让位的土司听。有时候,一个人的心会分成两半,一半要这样,另一半要那样。一个人的脑子里也会响起两种声音。土司正在用一个声音压过另一个声音。最后,他说,选大儿子做继承人绝对正确。因为他是大儿子,不是小儿子。因为他是聪明人,不是傻子。
麦其土司想安慰一下他的小儿子,他说:“再说,麦其家的小儿子将来会成为茸贡土司。”
塔娜问:“不配成为麦其土司的人就配当茸贡土司?”
麦其土司无话可说。
没有人想到,昨天刚能说话的书记官突然开口了:“土司说得很对,大儿子该做土司。但土司也说得不对。没有任何重要的事情证明小少爷是傻子,也没有任何重要的事情证明大少爷是聪明人。”
土司太太张大了嘴巴望着书记官。
土司说:“那是大家都知道的。”
书记官说:“前些时候,你还叫我记下说傻子儿子不傻,他做的事情聪明人也难以想像。”
土司提高了声音:“人人都说他是个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