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璃默然不语,卸下背着的书包,从内侧口袋掏出十元钱递给他。
“拿去用,别还给我了。”她不问他为何失落,也不管他失败的理由是否因为一心多用,黎璃总在他需要帮助的时刻不问理由第一个冲上去。
他抓住她的手,说:“现在我有钱了,能够请你吃饭了。”裴尚轩笑容满面,白白的牙齿在红润的嘴唇后闪耀。
他们去吃路边摊,两元钱一份的炒年糕,还有一碗鸡鸭血汤。寒风凛冽,黎璃用双手捧住汤碗,周身暖洋洋的。
裴尚轩坐在她身边。小吃摊上方悬挂着昏黄的油灯,冒出的热气让光线更加朦胧,耳朵里传来青菜倒入油锅时嚓的巨响,惊天动地。
“生日快乐,黎璃。”他对她说。刚才经过虹口体育场前的地摊,他从小摊贩那儿买了一副绒线手套,塞进她的书包。
他摸摸她的头发,语重心长道:“要学会照顾自己,我没办法整个冬天时时刻刻都在你身边。”
“手套是不小心掉的。”她辩解,为他说的话心酸。
裴尚轩看着黎璃,忽然咧开嘴笑不可抑,“丫头,快点找个男朋友,好当做免费暖炉。”许是觉得自己的提议富有建设性,他得意扬扬。
黎璃十九岁,坐在高大英俊的裴尚轩身旁,产生了自卑。她暗自许了生日愿望:如果我们注定无法相爱,请让我能永远走在他旁边。
说到底,她清楚他和大多数男人一样,喜欢美丽苗条的女子。他不爱她,有一半的原因是先否定了她的外表。假如他没有喜欢过韩以晨,假如没有柳千仁,裴尚轩同样不会爱上自己,所以他才能满不在乎地建议她寻找爱情,所以他不会吃她的醋。
她不曾忘记少年在眼镜店里不屑的眼神,他说:“我才不会喜欢丑八怪呢。”
一九九六年春节,黎璃的外婆过世了。老人在大年初三那天于睡梦中无声无息离开人世,走得十分安详。
黎璃伤心欲绝,她从小和外婆一起住,几乎由老人一手拉扯成人。有时候黎璃觉得外婆比母亲和自己更亲近。虽然外婆大字不识几个,到后来耳背得厉害,听不清楚她说什么,经常性地答非所问,但是黎璃仍然喜欢和外婆说话,尤其是投诉黎美晴的不是。
裴尚轩的名字时常出现在黎璃口中,在外婆还听得见的时候,她用满是老趼的手摸摸外孙女的脸,说那个孩子一定会明白你对他的好。
黎璃乐呵呵地问:“我要等多少年?”
外婆便笑了,脸上的老人斑也散发出了慈祥,“你和你妈其实很像,都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人。当年你妈要嫁给你爸,和你一个脾气。”
这是黎璃第一次听说父母的事,以往不管她如何旁敲侧击,家里的大人全都三缄其口。她只知道父亲姓刘,自己原名刘璃。
“你妈比你爸大了两岁,我和你外公都不赞成,你妈一定要嫁过去。”老人晒着太阳,絮絮陈述往事。
“那,他们为什么分开?”黎璃下意识地不想用“离婚”这个字眼描述自己的父母。对于素未谋面连照片都不留一张的父亲,她有着血缘上天然的亲切。
外婆转头看着黎璃,叹了口气,“没良心的男人,到处都有哦。”
她霎时无语,沉默地晒着太阳。没良心的男人,其中有一个是自己的父亲。黎璃不想责备任何人,每段婚姻的结束都有各自的理由。初中学了“相濡以沫”这个成语,她异常感动。进了大学后读过庄子的原文,才恍然明白这四个字压根和夫妻情深毫无关系。
“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那个断章取义的人,留下美好的幻想给后世,生生掩去残酷的真相。相濡以沫是迫不得已,若能悠游于江河湖海,有谁心甘情愿困于浅浅水洼。
或者平行是男女最好的相处模式,无限靠近但始终不要重合,永远留一份美好的幻想给彼此。
黎美晴和黎国强开始忙着料理母亲的身后事,作为半子的柳之贤也来帮忙。做头七的那几天,他差不多天天都来。
“叔叔,谢谢你。”某天晚上黎美晴留下守夜,柳之贤和黎璃一同回家的路上,她向他表达了谢意。
柳之贤愣了愣,不自在地笑笑,“小璃,说‘谢谢’太见外了。”
黎璃也觉得自己的话不合时宜,像是和一个陌生人对话。她明白是柳千仁的缘故,那个阴影她现在还不能忘记,连带着影响了身边的人。
“小璃,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差不多有一年了,你对叔叔的态度疏远了许多。”柳之贤隐隐感到不对劲,但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今天听到黎璃客气的道谢,柳之贤免不了寻根究底一番。
这个秘密,她不能告诉任何人。黎璃用力摇头,转移了话题,“我没见过爸爸,外婆走的时候有叔叔送她,她一定很高兴。”眼泪掉下来,落于手背,被冷风一吹有点凉飕飕。
柳之贤做梦也料不到,被黎璃隐藏起的秘密竟然与柳千仁有关。他所能想到的不过是黎璃正经历着失去亲人的痛苦,而这种痛苦可能也折射出她自幼丧失父爱之痛。
追悼会上,裴尚轩站在黎家亲戚之后,听黎国强向来宾致词。他的视线从前方人丛中间越过,搜寻到黎璃的身影。
黎璃垂着头,几天来哭得太厉害,眼睛又红又肿,连隐形眼镜都不能戴,此刻她哭不出来了。她也不想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哭泣,伤心是一件私密的事,没必要在大庭广众下像演戏一样声泪俱下。
哀乐响起,来宾鱼贯上前向死者告别。黎璃看着躺在棺椁中的外婆,殡仪馆的化妆师手艺不错,老人的脸色红润柔和,似乎只是在沉睡。黎美晴号啕大哭,像疯了一样扑在玻璃罩上,合柳之贤、黎国强、严丽明三人之力才将她拉下去。
黎璃木然地站在一旁看着母亲哭闹,突然打了一个寒战。她不知道倘若有一天躺在里面的人换作黎美晴,自己会不会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