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不语,把脸转向别处,许久,才轻叹了一口气,道:“到了未来,你去看史书吧!”
季姜心中一寒,扑到楚王身上,大哭道:“不!我不走!我要陪伴着你!不管你是什么命运,我都要陪伴在你身边,不让你感到孤独。”
楚王轻抚着她因哭泣而耸动的双肩,叹了口气,道:“好丫头,那不是你的命运。你可以再陪我一段时间,但我们总有分别的一天。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不要再多留恋,不要再多拖延,知道了吗?”
季姜泣不成声地道:“知……知道了。”
四月,五月,六月……日子快得像飞梭一样,留也留不住。十二月的一天,楚王终于催她出发了。
季姜看着楚王,道:“一年都没满啊,大王。就让我陪满你一年,好吗?”
楚王摇摇头,道:“这不是由我决定的。时间已经到了,你没有看到那道诏书吗?”
季姜道:“什么诏书?”
楚王道:“皇帝巡游到了云梦泽,要在陈县会见诸侯。”
季姜道:“皇帝巡游,关我们什么事?为什么他来,我就必须走?”
楚王道:“季姜,你一向很聪明的,怎么会看不出来呢?你在欺骗自己,是不是?季姜,该来的终究会来,不会因为你的自我欺骗而消失。所以,你必须面对现实。皇帝不是喜欢游山玩水的人,他此次南巡,分明是针对我来的。我只要一去朝觐,就回不来了。龙羲控制了皇帝,皇帝控制了我,你怎么还能待在我身边?你想让龙羲发现玉雉的下落吗?”
季姜哭道:“那你就不要去了,不要去了,好吗?”
楚王道:“没用的,季姜。我说过,该来的终究会来。龙羲比你我都聪明得多,我不去朝见,它还会想出别的法子来,我最终是逃脱不了的。”
季姜道:“可龙羲有什么理由挑拨皇帝来对付你?你没有对不起皇帝的地方啊!你为他打下江山,你对他再三忍让……他怎么可以听信一个妖物的谗言来这样对待一个功臣啊!他又有什么理由这样做啊!”
楚王道:“龙羲不需要进谗言,它只需把鼎心的效用告诉皇帝,就足以使皇帝恨我入骨了。至于明的理由,可以随便找,也许是请封齐王,也许是钟离昧的事,也许……”
季姜道:“鼎心?就是被你掷入泗水中的那个小东西吗?”
楚王道:“是的,它是九鼎的心脏。有了它,就能使沉睡的九鼎重获生命,成为统治天下最有力的工具。”
季姜道:“既是这么珍贵的宝物,你为什么还要毁了它呢?你为什么不把它献给皇帝以免祸呢?你应该知道皇帝会为此向你兴师问罪的啊!”
楚王道:“是的,我知道,可我还是要毁了它,因为它的存在违背了天道。”
季姜道:“天道?什么天道?”
楚王道:“得民心者得天下。这就是天道!九鼎的存在,使帝王们不必费心于用仁政讨好民众,而只需仗着器物的神力维持统治,这是违背天道的。我曾对皇帝的使者说,再神奇的器物,也不能使残暴的统治长存。其实我心里知道,这话不完全正确。神物确实可以延长暴政的寿命,夏、商、周的空前长命就是明证。九鼎使民间的反抗行为稍有规模即遭镇压,使国君不荒淫残暴到极点便不会被推翻。帝王们于是有恃无恐,肆意威福。夏桀、商纣、周厉王……这些罕见的暴君为何会出现?因为他们有九鼎在撑腰啊!为什么在夏朝之前,帝位被视为苦差使,人人都要推让?为什么在夏朝之后,帝位被视为至尊,人人都要争抢?因为九鼎就是夏禹时铸成的啊!所以,九鼎必须毁去,因为天道必长存。”
季姜道:“可是……可是,鼎心在你手里,你就从来没有想过……没想过拿它为自己所用吗?”
楚王叹了口气,道:“怎么没想过?那是多大的诱惑啊!四年前在关中,鼎心已经在我手里,九鼎又毫不设防地出现在我面前,我正手握重兵,没有任何人能阻止我得到它。当时我用了多大的毅力才克制住自己啊!那是可以不劳而获的天下,那是可以坐享其成的统治,我为什么不要呢?那么多帝王都用过来了,每个人都用得心安理得,我有什么义务从我开始中断它的使用呢?但我终于抵制住了这个诱惑。如果我不从自己开始中断,以后恐怕没人能下得了这个决心了。就是我自己,如果再来一次的话,我都不敢肯定是否还能做出同样的选择。唉,那诱惑太叫人心动了。”
季姜道:“大王,你……你总是这样,顾念天下苍生的安危,甚于顾念自己的生死荣辱。可……可命运为什么对你这么不公……”
楚王道:“别这么说,季姜,命运对我已经够好了。原来天意注定下的我是要困厄一生的。我还记得龙羲给我看的那首诗,它存在于被‘覆盖’的历史中,今后是不会再有了。”楚王说着,凝神思索了一会儿,轻轻吟诵道:
“长恨此生不逢时,
“才堪经纬有谁知?
“千秋盛名身死后,
“奈何当年人未识。
“你看,比起那一个‘我’来,现在的我是多么幸运呀。权势、财富、荣誉……年轻时所渴望的一切我都得到了,也都享用了,就算再失去,又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谒者通报:有个自称叫彭铿的黑衣人求见。
楚王道:“让他进来吧。”
季姜道:“他来做什么?来参观他主人的杰作吗?来欣赏我们的落魄吗?哼!现在倒不神秘兮兮地叫这个客那个君了,真名都亮出来了。长生不老很了不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