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普天之下,为了谋取利益而冒险的人比比皆是。史书中,为了虚幻的功名利禄做尽蠢事之人亦是前仆后继。但李徽绝不能接受,如今搅动得皇家不得安宁的刺杀事件,竟然都是一群自作主张的蠢物折腾出来的。若是大世父与阿爷的性命就断送在这种蠢物手中,那便更是莫大的讽刺了!
他险些生生气得笑了起来,越是恼怒,心里便越是冷静。他认为,挑动这群世家不顾一切之人,才是此事真正的策划者。甚至,或许连此人也不过是一颗棋子,因为京中“恰巧”传得纷纷扬扬的流言,已经明确了值得怀疑的对象。幕后真凶果断地将此人抛弃,一动手便填进了如此多的性命与家族,足可见所谋甚大。
然而,此事又一次回到了他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结上。大世父李嵩、自家阿爷李泰夺嫡失败,已经与东宫之位完全无缘,对太子和越王都没有任何威胁。他们根本不需要做这种多余之事,留着他们反而更容易显出自己的宽容仁慈。凶手究竟是为了什么样的利益,才选择了刺杀他们?此次失败之后,他是否会放弃此念?或者,依然不愿放弃,定要斩草除根?
退一万步来说,假使太子与越王当真有什么想法,也不可能指使洛南田氏这样的蠢物动手罢!不但事情未成,反倒是惹出了一堆麻烦,将此事越闹越大!他们都是聪明人,定然不会做这种蠢事。
这时候,李昆目光微冷,淡淡地道:“我们兄弟之间的情谊,竟然被这群狼心狗肺的混账东西揣测得这般不堪。我绝对饶不了他们!”显然,他便是那群小世家欲“从之”的“真龙”——无端端受到牵累,损害了他经营多年的孝悌名声,便是素来温和的太子殿下也禁不住变了脸色。
“太子不必为这种人动怒,不值得。”李衡道,“此事尚有许多疑点,如今暂且无法下定论。再等几日,说不得阿欣还会送来新的证据,不是说已经派人去追捕逆贼了么?此外,审问另几个小世家,或许也能有新的现。”
李徽目光微闪,主动地提起流言之事:“比起这些不相干的人,侄儿倒是更相信这些天京中传出来的流言。叔父、世父,是否有可能确实是当年被流放的人家悄悄地潜回来,说动了那些小世家为其驱策行事?围攻我阿爷的仅有数十人,刺杀大世父的竟有数百,显然更像是大世父的仇家。”
李昆颔:“唯有如此,方能解释其中的诡谲之处。这些小世家都不过是遭人利用罢了。之所以将你唤来,也是想让你旁敲侧击,去问一问三兄。毕竟,当年夺嫡时受牵连的家族很是不少,一个一个查起来费时费力。若是你阿爷想起了什么可疑之人,便尽管告知我们即可。”李泰毕竟是亲历者,对当时夺嫡之事的了解,确实胜过其他人许多。
李徽略作思索,坦然答道:“昨日阿爷偶然听阎家郎君提起了这个流言,心中一直挂念着。家去之后,他便辛辛苦苦熬了一夜,将仇人的名字都写了下来。我一直在旁边帮他磨墨,大概记得一些。于是,今日一早,我便差人去查这些人的下落了。”
太子与越王当然都知晓濮王府的动静,其中的安排不足以为外人道也。听侄儿和盘托出之后,二人心里各有想法,却无不为侄子的“率真”折服了。若是李欣在京中,他们这两位长辈指不定需要费各种功夫,方能从他那里得到些似是而非的消息。李徽却不然,这孩子对自家人并不设防,让人安心,同时也让人不自禁地怜惜疼爱。
迎着侄儿满怀信任的目光,李昆和李衡都笑得格外慈祥。一个道:“且看看,三兄列的名单中究竟是否有可疑之人。”另一个则禁不住提醒道:“应当是大兄的敌人,而非三弟的敌人,其中可能会有一些差错罢。”
然而,李昆与李徽叔侄两个却已经毫不迟疑地动笔写了起来。如此默契的动作,仿佛正在无言地道:濮王殿下辛辛苦苦列了一整晚的敌人,定然有参考的价值,至少也能筛选出一二可疑者罢。而且,当年下场最凄惨的便是追随李嵩之人,由尊敬转为仇恨,这般疯狂的复仇之举方显得更为合理。与意图谋逆导致全盘皆输的李嵩相比,李泰于他们不过是顺手除之的对象罢了。
李衡仿佛领悟到了什么,摇了摇,走近前细看,然后被那些完全看不出干系的名字震惊了——“我怎么从来不知,你阿爷何时增添了这么些仇敌?”这是要将所有说过他坏话的人都一网打尽么?
忙着写名字的李徽抬起,眼眸中满是无辜之状。李昆则依旧淡定:“无妨,继续。”
李徽并未藏私,断断续续地将那张名单全都默写了下来。看着满满一张纸的名字,太子殿下与越王殿下都沉默了。
他们现,濮王殿下的记性果然绝佳:许多他们完全不记得的微末小官,他居然都记得一清二楚。他们还现,濮王殿下果然结交甚广:许多他们根本毫无印象的文士之辈,他居然也都记得名字。当然,更重要的是,濮王殿下结仇的能力太强大,他们根本辨不清楚,这些“仇家”究竟对他有何仇恨。
太子殿下拎着这份名单,沉默半晌之后,拍了拍侄儿的背:“走,去让你祖父看一看。”
“……”李徽揉了揉酸疼的胳膊,心中腹诽道:叔父,如果直说“让祖父乐一乐”可能会更有说服力罢。
另一厢,李欣终于将李嵩一家安置在了最近一座县城的富户家中。受尽磨难的一家四口终于能将一身狼狈都清理干净,也恢复了龙子凤孙该有的模样气度。他们虽然都不过是庶人的身份,然而瞧着却与嗣濮王李欣毫无差别。尤其是李嵩,对任何人都不假辞色,昔日太子的威仪仿佛化作了永远都不消减的阴郁暗火,一直在他心中燃烧着。
待医者给他们诊过脉后,李欣终于放心了许多。李嵩腿脚的扭伤略有些严重,但都不过是筋脉扭结罢了,养一养便能恢复如常;李厥略有些内瘀之状,只需饮药散即可,同时他还有些心神郁结,亦容易致病;那位昏倒的小娘子也不过是受到了惊吓,喝几服药便可;苏氏则难得安然无恙,显然是位心志极为坚强的女子,令李欣不自禁想到了母亲阎氏。
身为晚辈,或许说这种话有些不合适——但他确实打从内心觉得,祖父祖母挑儿媳的眼光都十分不错。苏氏与阎氏陷入到如今这等境地,还能保有这般心性,确实是难得至极。当然,嗣濮王殿下也相信自己的眼光,他的爱妻周氏亦是看似柔弱实则刚强骄傲的女子。至于阿弟的眼光,他暂时不予置评。
完美地体现了新安郡王的眼光的王子献,这两日都在这座小县城附近游览。他尚是次来到万州这种西南腹地,对此处与中原截然不同的风俗民情很是感兴趣。巴蜀之地、吴越之地,都不同于中原大地。万州甚至还有留有些山野蛮族遗风,无论男女老少,性情都格外爽直干脆。于是,这位翩翩少年郎每回外出,总是满载而归,惹得濮王府一众侍卫部曲均是羡慕至极。
因着民众太过热情,王子献便不再随意外出,只是在暂居的富户宅院对面的馄饨铺中听老叟老妪们讲古。听着听着,他便将这些都记下来,于脑海中润色一番,打算回长安之后便说给李徽听。以前他也并非从未与人分享过自己游历时的见闻,只是与李徽说起这些的时候,心中格外惬意。于是,他听这种趣闻轶事的时候也变得更用心了。
听着听着,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街边,现一位身量格外高大的男子。万州当地人大都生得瘦弱矮小,很容易辨认。这男子倒是生得虎背蜂腰,蓄着虬髯,扎着幞头,看上去足足比人高了一头,浑身的气度亦非寻常,十分引人瞩目。
王子献的视线不过一扫而过,那人便有些警戒地望了过来。他心里微微一动,垂下避开对方梭巡的目光,吩咐旁边的曹四郎:“仔细寻一寻,县城中是否有肤色较黑、鼻平唇厚的南蛮出现。”
曹四郎一怔,忙答应了。不过,他忙了一两天,却因语言不通的关系,并未打听到什么。
王子献也并不责怪他,只是向李欣提起了此事。虽然他并无确切的证据,但因他之前的表现出众,李欣很信任他的判断:“明日我们便要动身,这一路定要加强戒备。逆贼能动用的人应当没有多少了,小心一些便无妨。”
李厥也在旁边,闻言便道:“为了以防万一,不如让阿爷与我换一辆牛车罢。我年轻力壮,躲避反应都迅疾一些,更不容易受伤。暂时委屈阿爷在后头坐车,直至没有逆贼的踪影为止,再换回来也不迟。”
他素来孝顺,李欣犹豫片刻便答应了。李嵩沉默不语,苏氏倒是温柔地叮嘱了堂兄弟二人几句,目光中难掩担忧之色。她也只得李厥一个孩子,自是担心他受伤。但李厥心意已决,李嵩并不反对,她也没有任何理由阻拦。
次日,濮王府侍卫部曲与金吾卫护卫着李嵩一家的车队,缓缓地驶出了宅院,向县城城门而去。百姓们很少见到这般壮观的车马长队,纷纷涌到街边观看,一时间竟是人潮汹涌,再如何驱赶也不能挡住他们的热情。
倏然,人群中似是生了什么骚动,竟四处推挤起来。情况显然并不对劲,濮王府侍卫与金吾卫立即加倍警戒,试图以更快的度离开此地。然而,数位百姓不小心摔进了马车队伍中,为了避免踩踏,车队不得不暂时停了下来。
转瞬之间,在地上翻滚叫疼的百姓便鱼跃而起,拔出刀剑,刺向为的华丽牛车。众侍卫忙抽剑抵挡,牛车周围乱成一团。其余护卫者引弓欲射,又有人在百姓中嚷嚷着他们杀人,引起了群情激奋,车队被恐慌惊惧的人潮挤得越凌乱不堪。
金吾卫左将军额角冒汗,举刀怒喊,却毫无作用。李欣担心被困车中的李厥,索性也顾不得是否伤了人,强硬地驱马闯了过去。就在牛车近在咫尺的时候,一个魁梧的身影举着横刀杀出重围,满脸鲜血地冲进了牛车,抬手欲狠狠地砍将下去——
王子献如影随形地跟了过来,横刀猛然扫了过去,试图抵挡。然而,刺客身形微微一动,竟是有些勉强地自行收起了刀势,一个鹞子翻身躲开了攻击,紧接着便毫不留恋地退走了。而李厥则有些呆怔地坐在原处,仿佛有些出神。
王子献并未追上去,扫了一眼几个已经逃走的黑影,低声道:“是认识之人?”此人身手极佳,安排的刺杀地点与扰乱对策都恰到好处。若非牛车里坐的是李厥,让他心生犹疑,险些便要教他得手!一定是逆贼当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李厥这才收回心神,微微颔,声音中充满了怅然与苦涩:“总角之交。”
王子献怔了怔,一时亦是无言以对。
当此人及其父兄的姓名传到长安之后,李徽脸上随即露出了古怪的神色。太子殿下不慌不忙地展开那张名单,果然在角落中寻见了其父之名,于是特地用朱砂笔圈了出来:“三兄果然慧眼如炬。”
“……”李徽深深觉得,能用出这个词的叔父其实也挺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