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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这荒山野岭才知道,阮剑的家中贫寒还是太委婉了。这里连路都不大走得通,喝口水尚且要下到半山腰去挑。但那时的女人不在乎,她觉着日子再穷也有穷的过法,只要自己嫁的人是好人,勤快肯干,总能越来越好的。这穷山僻壤,不也养出阮剑这么个才子吗,可见物质条件不能阻挡他们。他们的婚礼很草率,阮剑东拼西凑拼出两身红衣裳,就这样拜了天地进了洞房。
人嫁过来了才知道,原来阮剑家里根本没半本古籍诗词,他更是一文不识的莽夫一个,那些谈天说地的资本其实是从山下读书的孩子身上来的。阮剑每每编几个花环下山去,碰见读书的女孩子就同她们搭话,问她们借书,又叫她们教了几句名句诗词。他哪懂这些书里都是什么,只知道努力记住这两句话。女人其实也没看过这些书,于是轻易被他哄骗过来。
阮剑并不打算一直瞒她,结婚第二天就把真相告诉了她。他想的是自己该有一个老婆了,骗过来以后再说,自己努力干活,她总没有要跑的道理。女人却觉得自己的梦碎了,原以为是嫁给自己读书不成的梦,不曾想是被骗了来。于是说什么都不干,吵着闹着要回家。阮剑也想过许多法子讨她欢心,甚至书也想办法去读了,可没人教他识字,他怎么也看不懂。
女人跑过,跑了三回。山路太难走,走不出几里天就黑下来。夜里待在山林里太危险,于是只得再想办法走回去。阮剑一开始还总去找她,怕她被狼刁走吃了,后来便渐渐不管,任她闹着去了。
在发现无论如何抖不能扭转她的心意后,阮剑就像是变了一个人。这个说法是安原从邻居口里知道的。他开始酗酒,整日赖在家里,稍不顺心就打骂女人。他恨女人总看不起他,恨女人不能尽一个妻子的责任,他好像一夜之间恨上全世界,对谁都不给好脸色。女人被他锁过,打过,骂过,渐渐终于不再闹。大抵也是这时候,她的意识已经不大清醒。
再后来,阮草出生了。
其实安原不大相信这个版本的过往,他无论如何不能想象阮剑这样一个喜怒无常的人还有费尽心思讨好别人的时候,也不大相信这个连自己也不愿多看一眼的妈妈那么敢爱敢恨。但他知道妈妈想走,妈妈有时候抱着他哭,说她想回家。
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妈妈,也不知道怎么带她回家,他只希望自己不要成为妈妈的脱累。
“妈妈,你跑吧,不用管我。”他说。
其实女人从没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就算他不说这句话,她也照跑不误。安原印象中她跑了五次,现下她已经可以跑得很远,可每每还是被村民抓了回来。他们用力敲开阮家的门,把女人丢进去,高喊着:“阮剑,你能不能看好你老婆,这都跑了几次了!”
然后妈妈就会挨打,挨很重很重的打。阮草不想看见这样的场景,他希望妈妈真的能回家。若是阮草上去拦一拦,阮剑便连他一起打。但阮草还是每次都挡在妈妈面前,尽管妈妈一次次否认她是他的母亲。
安留良
阮草是在邻居帮衬下养大的。女人没尽到的妻子的义务他都尽到了,他从够得着灶台的那一年就开始包揽家里的一切家务,洗衣做饭,砍柴烧水。村里的女人教他自己缝补衣服,男人教他下田犁地干活,他不知是随了哪一个,出奇的听话,也不喊苦,一一学下来做下来。
父母早就不肯再管家里的事,于是安留良他们那队人躲进村里来的时候也是他来招待的。村里每户人家照道理都要给我战士们留个床位,至少留个打地铺的地方,他们家情况不同。本来屋子就不大,更不指望父母会挪窝,阮草自己尚没有张床可睡,但他还是把自己的小地铺让了出来,说什么都不肯亏待这些大哥哥。他知道大哥哥们都是顶好的人,其中几个看他年幼瘦弱,帮他犁了不少地。又有几个分他些没见过的粮食,干巴巴的,却顶饱得很。安留良被安排到他们家,说什么都不愿和他抢床铺,阮草废了很大的功夫才把他拉到家门口,固执得让安留良再不能拒绝。
但自己睡总是睡不安稳的,那小孩子夜里都没个地方可去,安留良过意不去。他把阮草圈到怀里来,叫他和自己挤一挤。生平从没有人抱过阮草,阮草缩作一团,怯生生地不敢碰安留良。安留良早些时候听村里其他人说起过这家人的情况,已经觉得小孩子很不容易,他心肠又软,此刻看着阮草更觉得可怜。
父母屋里又传来打砸的声音,阮草知道是爸爸又喝醉了。于是从安留良的怀里钻出来,说自己要去看看,让安留良早点休息。安留良哪里放心得下,只听见阮草稚嫩的声音中断了打砸声:
“爸爸,不要再打妈妈了,妈妈会痛的!”
阮草不知道打人是不对的,但他知道被打很痛,他不愿叫妈妈痛,所以每次他都挡在妈妈身前。他常常想,要是自己能早一点长大就好了,长得比爸爸还高还壮,这样爸爸就不能再打他和妈妈了。他最后也没能如愿,大抵是小时营养不良的缘故,时至今日安原依然不算太高,且怎么都喂不胖,看起来还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你个小兔崽子,敢挡你老子的路!我看你也活腻了,天天在老子面前晃悠,卖都没人要,真是看着就烦人!”阮剑作势又要打,安留良怎么可能看着他对阮草动手,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把他手上的酒瓶夺了下来。
“你他娘的又是哪来的,你也活腻了!”阮剑不由分说又要打,看清眼前人的体格后泄了气,自知打不过,“罢了,你个外头来的,不跟你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