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下不曾发难,是因为他们暂时没有找到证据,可今日之后,冯家的筹谋已经露了头,刨根问底,大白于天日,也只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还有冯老夫人的死……
这岂止是一人之丧,而是整个冯家的丧钟啊!
冯家辈分最高的人辞世,上至冯明达这个尚书右仆射、当朝宰相,下至冯家所有在外为官的子弟后嗣,全部辞官丁忧,回京守孝,这一回,怕就再没有离开的日子了。
冯大夫人头一次忘了仪态,甚至没有在意同在马车之中的冯四夫人,以一种近乎失礼的姿势,无力的靠在隐囊上。
她唯一的女儿珠娘,她的几个儿子,她牙牙学语的幼孙和刚出生的小孙女,乃至于她的母家……
天威所在,雷霆降下,又有几人得以保全?
冯大夫人惨然而笑,面白如纸。
如此默默一路,终于回到冯府。
冯家仆从们神色惶惶的将冯老夫人的尸身抬进了正院,有心想询问主母一干丧仪如此操持,却在触及到冯明达与冯大夫人神色时将将止住,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
夫妻二人相对而坐,缄默良久,终于还是冯明达起身到书案前,笔走龙蛇,写了一封休书,递到了冯大夫人面前:“事尚未发,你带着珠娘,回娘家去吧。”
冯大夫人看着休书上熟悉的字迹,终于落下了一滴泪。
她小声哭了起来。
只是很快,她又变成了端庄持重的冯家主母,用帕子将脸上泪痕拭去,三两下将那封休书撕碎。
“若天子想要问罪,又岂是一封休书所能逃掉的?如此心怀侥幸,偷生避难,祸虽未至,已经先叫人轻看。”
冯大夫人说:“既然天子尚未发难,却也不必急于自乱阵脚,先为母亲治丧吧,力有所及之下,叫她老人家走得体面一些。”
冯明达扶住妻子的肩膀,良久之后,才说了句:“多谢你。”
冯大夫人抱住他,哽咽道:“我为陈家女十七载,冯家妇三十二年,在家得父母宠爱,出嫁后舅姑待我甚厚,夫妻三十余年无异生之子,此生已足,死无恨矣!”
冯明达心有所触,一时泪如雨下。
夫妻二人相对伤怀许久,又打起精神来为冯老夫人料理后事,经过今日之事后,来客稀疏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只是为人子女,总该将该尽的心尽了。
冯大夫人往内室去换了服丧所用的衣衫,有条不紊的吩咐底下的人筹备丧仪之事,冯明达改换衣着之后,亲自去了四房的院子里。
冯四爷跟冯四夫人正在为今日之事惊疑不定,忽听下人来禀,道是大老爷来访,神色不禁齐齐为之一变,迟疑着将人请了进来。
冯明达开门见山道:“四弟,若你还当自己是冯家人,那就听大哥一句话,我们分家吧。”
冯四爷刚听完前半段,便下意识想要皱眉——他以为冯明达老调重弹,又要用同为冯家人的论调来对他进行道德绑架。
故而等听完最后一句,冯四爷着实受惊不小。
冯明达无暇看顾他内心所想,神色哀凉:“我一时心生贪念,为祸甚矣,毁家灭族,近在眼前。你并不曾参与其中,早早与我们划清了界限,女儿又是当今后妃,若冯家可以存留下一息血脉,必然便是出自你的后嗣了。”
冯四爷脸色变了几变,甚至顾不上兄弟二人早已阋墙:“大哥,何以至此?!”
冯明达苦笑道:“你不必多问,即便知道,也不过是平添苦恼罢了。”
他说:“冯家历代积攒下的田亩、庄园、金银,最后只怕都要抄归国库,此时借分家为由全给了你,只会叫天子不快,于你有害无益。这些身外之物,你便不要取用了,倒是家中藏书万卷,除去那些孤本、绝本之外,你尽数都带走吧!”
冯四爷像是第一次见到他似的,嘴唇嗫嚅几次,又叫了声:“大哥。”
他还想要再说什么,冯明达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言。
最后笑了一笑,戚然道:“想我冯家先祖文襄公,弱质书生,不谙骑射,只凭满腹韬论谋略,助太祖皇帝取天下,得封公候,不曾想子孙不孝,沦落到今天这等境地。”
冯明达叹口气:“四弟,我死之后,你便上疏辞官吧,即便是出了孝期,也不要再出仕了。就像你此前说的那样,去开家书院,做个教书先生吧。”
冯四爷不再言语,只是神色哀伤的看着他。
冯明达反倒又笑了:“好好教导儿孙,冯家的来日,尽在你身上了。”
说完,他站起身:“四弟,我去矣。不必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