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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郑主事捋一捋黄白的胡子,沉吟片刻后道:“我家小孙女过了年就十二了,她小时候一直跟着她阿兄去书塾的,后来书塾的先生说,女娘认得百来个字已经很好,不让她去了,她不肯,硬是又去学了两年,后来呃……
郑主事不好意思说孙女月事来红,只是顿了一顿,委婉道:“实在是到了年岁,她娘就不让她出去了,只她还是整天在我书房里待着,女红什么的都不喜欢做,只喜欢看书,惹得她阿娘长吁短叹,只说自己的病都是被她气出来的。”
明宝清没有对人家的家事过多置喙,只是道:“我听书苑的先生说,书苑有些副课是可以请求旁听的,但要提前几日,拿着坊长给的户籍明证去书苑登记,允准了就可以入内旁听。若是您的话,应该可以用户部主事的印章来替您孙女做明证,以示身家清白。”
郑主事的儿子老实本分,儿媳缠绵病榻,他这把年岁还要顶门立户,看看膝下孙儿,不是性子顽劣,就是脑子庸常,唯有这个小孙女很有几分灵秀,但也从未生出过要拿着小孙女来撑门面的心思,直到这一刻,他心头蹦出几粒微妙滚热的火星子。
“若不是你说,我对这些事情真是一无所知。”郑主事看着明宝清,又道:“我原本也不知道女娘上学能有什么用处,可这几日瞧着你做事说话,样样不输儿郎,又觉得这世道好像变了些,可我老了,已经跟不上了。”
明宝清看着他,微微笑道:“那就让您的小孙女替你来跟上?子嗣延绵,有时候为的不就是这个吗?”
泥浆砖瓦一滩一摞堆着,匠人们忙碌着,明宝清站在足有三十丈长,二十丈宽的洗衣池边沿上,看着一格一格细致的分区,一条一条纵横的水槽,眼见自己的图示渐渐成型,她心里真觉得很痛快,累也无妨了。
“明娘子怎么站得这么高?小心一脚踏空,摔得惨喽!”话也不是什么好话,称谓和语气更是不妥当的。
明宝清还未说话,黑蛋就从底下的一个洗衣池中直起身来,皱眉看着那人道:“这里没有明娘子,只有明司匠。”
“对对,小的打嘴了。”说这话的人是郑主事手下的一个佐吏裘老八,这人还算能干,就是嘴皮子油滑了些。
他作势去打自己的脸,见明宝清看了过来,又嬉嬉笑笑起来,踏在矮明宝清一阶的土道上,道:“司匠,您真也是独一份了。”
明宝清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但肯定不会是她喜欢听的话,就沿着洗衣池的沿边走了过去,细细巡视着每一处。
裘老八也跟了过来,明宝清见他如此,索性就与他说起
公事来了。
“染池那边引水的龙骨水车做得怎么样了?”
水渠靠闸门关停截水,龙骨水车则是靠人力踩踏汲水,比较灵活,所以在染池那种需要控制水量和染料配比的地方使用。
“最复杂的木链已经做好了,车壳简单得很,您可以去看。”裘老八很自信地说。
明宝清瞧了他一眼,裘老八当差还是认真的,做了个‘请’的动作,带着明宝清去木匠们忙活的棚架下察看龙骨水车的进展了。
他走在前头,嘴碎不停,“女娘当官,什么感觉?有想过自家兄弟还在受苦受难?”
听到这句,明宝清突觉怪异,对裘老八愈发厌恶,闭口不言。
“呵。”裘老八嗤笑道:“谱倒是摆得大,都不屑与我等说话了。可别太适应这当官的滋味了,也该想想自己配不配,软肋那么多,随便拿捏你一个都简单,别等祸事临头才知错,自己早些下去,省得被人踹下去了,也不体面啊。”
裘老八说罢放缓了步子,似乎在等明宝清的反应,而明宝清从他身边直直走了过去,连个眼神都没给。
‘这是没听明白?不会啊,是个聪明人啊,啧,那就是铁石心肠?’
裘老八皱了皱眉,快步跟了上去,刚‘哼’了一声,就见明宝清转过脸来,道:“谁叫你说的这话?打算说吗?不打算说你就别说话了。你午膳食蒜太多,没见郑主事都快被你的臭气熏出眼泪来了吗?怜惜怜惜他这把年岁了,这么好脾性的上官去哪里找?”
吃蒜的人自己闻不见臭,裘老八张口结舌老半天,悻悻然挥了挥手,像是一副明宝清不识时务,不与她见怪的样子,又牛气冲天地冷哼了一声,拽模拽样地在那指手画脚。
但匠人们看明宝清的脸色多过看他的,他心里憋屈不过,夜里回家一坛一坛喝酒。
朱姨是来快活的,见他喝的这副德行,便知道没有好快活的,顺手抄走桌上一只烧鸡就走。
“做什么?陪陪我。”裘老八不肯让她走,搂着她要往她怀里蹭。
朱姨狠狠拍了他脑瓜一记,道:“吃奶找你娘去。”
裘老八埋在她胸前闷闷笑了,手也愈发不老实起来,道:“吃奶当然找你了。”
他一身酒气,朱姨虽不讨厌,但只怕染身上了回去被明宝珊嫌弃,躲得十分真切,推得也很用力。
“你也嫌弃我啊!我就喝了点酒,吃了点虾米,知道你来我都没啃蒜,你还嫌弃我!?”
裘老八又气又委屈,松开手推了朱姨一把,自己坐那桌角闷头剥花生米去了。
朱姨见他真是有些不高兴的样子,翘起尾指勾散了几缕头发,酥着身段依过去,道:“今儿是谁叫你不痛快了?与我说说。”
裘老八绷着脸不理她,但被晃了几下,神色就软了。
“谁给我不痛快?谁能给我不痛快!?”裘老八抵死不认,作势又道:“是我要看别人不痛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