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去。”胡善围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她最后一次走百病,是和当时的未婚夫王宁在一起,他们第一次牵手,沿着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的秦淮河走了好远好远。
之后,这个节日对她而言成了禁忌,她不过元宵节。
敌驻我扰。沐春知道她为何不去,偏要把她拖出去,“你不去,就是还想着他。”
胡善围被戳中心事,恼羞成怒,将书案上的玉镇纸重重一拍,“胡说八道!”
沐春存心激将,“那你去啊,去了我就信,不去就是心虚。如今他都要当爹,你有什么好躲的。你要是不敢出门,我都瞧不起你。”
“我——”胡善围咬咬牙,“去就去。”
胡善围去里面换衣服,穿上月白色里发烧的貂裘,出了门,沐春也换上了月白色,打着一盏红色的狐狸灯在外头等。听到门口的动静,沐春回眸一笑,和手中的狐狸灯一模一样狡诈的笑容。
胡善围看得呆了,她以前觉得全京城的人都没有王宁适合穿月白色。
如今看来,她错了。
时隔五年,胡善围再次出门走百病。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元宵节也是如此。从胡善围记事起,秦淮河畔每年的这个时候,两岸的灯树如两条孪生银龙,横穿这个古老又崭新的城市。
她和父亲初来乍到时,被这座城市的繁华和莫名雅致的气韵所折服。她七岁就在藏书楼上当抄书匠。上元节,父亲牵着她的小手走百病,无论是何种小零食,只要她开口,父亲都会满足,父女相依为命,秦淮河太长了,往往走到一半,她就累得走不动,父亲背着她游玩。
她搂着父亲的脖子,父亲的脊背宽厚,趴在上面温暖又安全,这是一年中难得闲暇幸福的时光。
再后来,她大了,和父亲一起走百病时,父亲已不方便牵着她的手。十二岁的她成了小淑女,英灵坊最漂亮的姑娘,姿容出色,穿着月白衣裙,在秦淮河边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水仙。
有路人频频驻足看她,父亲虽恼,也有些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骄傲,感叹自己年华老去,要寻一个妥当的男人接手,继续保护她。
千挑万选,选中了王宁。
十四岁那年的上元节,她和父亲走百病,水仙花已经盛开,灯下观花,月下看美人,越看越美,被一伙登徒子盯上,出言调戏,没等父亲动手,一个少年飞身就是一脚,将为首浪荡子踢飞到秦淮河,三拳两脚,放倒四人,登徒子一哄而散。
那是她第一次和未婚夫王宁相见,之前两家定亲,两人也未见过面,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胡善围抄书的时候,抄到书里的人一见钟情,总觉得可笑,是作者偷懒,懒得写相爱的过程,敷衍了事。但是那一夜见到威风帅气的王宁,她竟有些痴了,她也能从王宁的眼睛读到惊艳二字。
原来,这便是一见钟情。多么幸运,多么美好。
父亲对王宁很是满意,借口腰疼,坐在河畔石凳休息,“你们年轻人去前头看人耍龙灯舞狮子去,我在这里等你们。”
那一晚,秦淮河畔,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琦飘香,花光满路。
她和王宁却什么都没看到,对一切美景都熟视无睹了,因为无论他们看什么,印在心底的,始终都是对方。
雕车是他,宝马是他。金翠是她,罗琦是她。
之后的元宵节,父亲干脆不去了,因为王宁每次都早早的在书坊门口接她。
就这样,一连甜蜜了三年的好时光,一场北伐,将云端里的胡善围打落到了地狱。
连续五年,秦淮河两条银龙依然在,已无胡善围的人影。
被沐春怂恿激将,胡善围再次踏上这片土地,物是人非。胡善围正要顺着银龙往前走,故地重游,沐春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引到桥下的码头,登上一艘画舫。
沐春早有准备,画舫有火炉,有窗户,不用走半步路,就能游玩好几个来回。
沐春振振有词说道:“你现在是朝廷命官,安全最重要,人群拥挤,小心刺客出没。”
胡善围在窗前坐下,心道最危险的人就是你。
秦淮河上,桨声灯影,以前在岸上行走,觉得这一幕幕皆可入画,一艘艘画舫皆是风景,现在她身处画舫,看着两岸,觉得岸上如一个无边无际、永不停歇的戏台,上演着人世间悲欢离合,观之不倦。
胡善围正看得入神,迎面驶来一艘画舫,和她的船只交错而过,这一河段河面狭窄,两船一东一西平行交错的时候,仅仅只有两拳之隔。
她看见两个人正在船里赏岸边的景色,女人腹大如鼓,男人扶着她的腰,正是怀庆公主和王宁。
或许是心有灵犀,王宁下意识的回头,看到了对面平行船只的胡善围,还有在正在提起火炉上的铜壶、正在冲泡茶叶的男人。只是一个背影,王宁就知道是沐春。
胡善围和王宁四目相对,那一刻,时光仿佛倒流了,一幕幕场景在脑子里回溯,最后定格在一见钟情的那一夜。
两艘平行的船继续交错而行,在彼此即将消失的瞬间,两人同时释然,点头一笑,莫逆于心。度尽劫难人犹在,相视一笑泯情爱。
沐春琢磨着那艘船应该过去了,才转身把泡好的茶递给胡善围,看着她已经无波无澜的表情,心道那有什么巧合,都是精心算计安排。他早就从时千户那里得知怀庆公主今晚要和王宁乘画舫夜游秦淮河,所以拉着胡善围上船,是时候将这一切了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