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铅灰天宇,白絮随北风纷纷扬扬,十一月的首阳落下第一场雪。六角形的雪花飘落在刑部大门的獬豸石雕,渐渐覆满。
刑部大小官员往来脚步匆匆。沈琼偶尔自御史台送文书过来,碰见从前相识的同窗,随口叙话:“你们这般忙么?一个个脚不沾地似的。”
同窗也乐得借机歇会,活动着脖颈手腕:“可不,戴家人多,又大多讲话带南边口音,审起来慢的很。圣上下旨要年前结案定论,咱们光是赶着整理卷宗就累得腰酸背痛。”
沈琼瞧着人来人往多是年轻官员,脸上虽有倦色但眼神奕奕,不由心生羡慕:“若如你们此番忙于正事,我倒宁愿辛劳些。”
同窗玩笑:“莫非你沈大人平日不作正事?不过,”他正色道:“辛劳确是辛劳,但能参与这桩大案,咱们忙虽忙,却极是痛快!大家也都心存敬畏:那恭王殿下此去南境两次三番遇险,差点性命不保,这才查到戴家侵吞国产、盘剥百姓的证据,咱们若是不能讲这案子理好,岂不是辜负他?只是可惜,恭王殿下回程时,官船沉没,丢了一箱文书,与戴氏沆瀣一气的官员名册与证据尽数丢失——不然,我们刑部即便日夜赶工,也能将那些贪官尽数绳之以法,定将南境官场梳理得清清白白!”
真的是名册证据掉水里了么?还是他恭王故意遗失的?沈琼腹诽,看着摩拳擦掌的同窗,正想将御史台的疑问对他言明,同窗却倏忽眼睛一亮:“说到就驾到!殿下出来了!”
沈琼一回头,见恭王身披件青鼠薄氅,正迈出正堂毡帘、与刑部侍郎俞进客气辞别。注意到同窗提起恭王的语气,沈琼有些莫名地不适:“你与恭王殿下相识?”
同窗一脸理所当然:“算是相识,殿下奉圣命督办此案,常来咱们这。殿下看似冷淡严肃,实则待人温和有礼,像我这从六品的低阶,他只与我说过一次话,却也能记得我名字!哎,我先少陪,俞大人应会有事交待。”
同窗匆匆离去,沈琼尚且心中嘀咕:刑部官员大多外冷内热,看似不好相与;恭王的做派倒是甚合他们的心意。
“杏锄,久违不见,可安好么?”——沈琼回神抬头,就见恭王已走到这边路中,正笑着对自己说话。
他居然仍记得我的名字!
沈琼暗自激动之下,方寸大乱,张嘴便结结巴巴:“多、多谢二殿下关心!下官一切安、安好!”
一时大意,几片雪花飞进喉间,顿时呛咳不住:“下官失、失礼!”
恭王转眼示意,身后一个长相清秀的侍卫便从袖里掏出个罩着棉套的小酒壶递来:“沈大人,喝几口润润喉!”
这明显是随身给恭王准备的酒壶,沈琼岂能接受,连连摆手推辞。
萧彦滴水不漏地笑:“杏锄不必客气,雪落天寒,你暖暖身子,别着了风寒,耽误回去写那本弹劾本王的奏折。”
沈琼一惊,没想到对方这么直截了当地对面挑明,但看他神色,又的确不似在故意讥讽刁难。御史台里都是能言善辩的好手,但他沈琼不知为何,每次对上恭王都是语无伦次地出丑。
沈琼一时无话可说,在那一双笑眼注视下,居然魔障一般,仰脖把酒喝了。
酒壮怂人胆,他就势反问:“殿下知道下官在写弹劾您的奏本?沈琼虽受您赠酒之恩——”见恭王挑了挑长眉,他慌忙又补充道:“还有,浇水解暑之恩,唔,”一向理直气壮的他忽然心虚起来,硬着头皮道:“但职责所在,该上奏的奏折仍是要呈!”
他梗着脖子说完这些,恭王身后两个侍卫皆已脸色不悦。沈琼不怕,御史么,就是要不畏强权。
本以为恭王要拂袖而去,谁知他却笑着摇头:“杏锄呀,本王并非要你不递奏折,只是想看你能否通融,”他走近一步,恳切又真挚地看向沈琼:“南境的这案子下月即将收尾,本王一直督办不敢懈怠。你们御史台若能通融,等此案了结之后再行弹劾,本王眼下便能专心于此案,也不枉南境百姓的厚望。”
恭王返程时,锦川百姓扶老携幼、夹道相送——整个首阳都有听闻,沈琼自然不例外;但这正是御史台不满的条目之一:若是官员,此举当表彰嘉奖;只是身为皇子,便难免其中有邀买人心之嫌。
沈琼对上他眼神,恍惚间似乎看见雪地之中满树桃花灼灼盛开;白皙面孔顿时作烧——许是这酒劲大。饶是头脑发胀,沈琼仍未松口:“这,下官当据实斟酌。”
恭王倒似得了他应允一般,欣慰点头:“本王就知道,杏锄你是心怀家国百姓的。”
临走时,两个侍卫难掩愠色地瞪来一眼,似乎骂他不识抬举。
沈琼站在原地发愣,半晌才发现手里还捧着恭王的酒壶。这酒劲确实大,一阵阵暖热源源不断地扩满他四肢,最后他都要出汗了,只得接了雪花,凉凉的往脸上拍。
清醒是终于清醒,但他还是将酒壶收起,贴在官袍里层,一路小心翼翼揣回去。
母子
萧彦一路行出刑部,不疾不徐,和颜悦色,直到上轿之后轿帘放下,脸色即刻如此时苍穹一般阴霾。
随行的乐孟听他气息变化,不用看也知他脸色,拿方才遇见沈琼的事岔话道:“这些个御史整日找事,纯属为递奏折而乱参一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个沈琼也不想想,若不是上次您好意施救,他说不定已犯热病丢了小命,如今倒要咬着些许小事与您作对,真是忘恩负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