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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突然有人出声,问他:“阿言是谁?你每日这样给他写信,他也收不到。”
秦白衫蹲到了他身侧,递给了谢异书一张纸和一支笔:“你可以写在这个上面。”
那张纸平铺在地面,有四道很深的褶印,边角平整得过分,看得出来,被人在书里压过很久,笔尖开叉毛躁,墨水装在一个小小的墨囊里,工工整整地放在谢异书面前。
谢异书瞥了他一眼:“我不要,你自己用吧。”
他才不要给顾子言寄信,顾子言肯定都忙得焦头烂额了,他这时候儿女情长,可不就是讨人嫌。
秦白衫状似随口一问,谢异书不要,他就敛了回去,难得没继续读他的圣贤书,而是用那一双有些凹陷的眼眶,一眨不眨地望着谢异书:“为什么救我?”
谢异书把地上的字迹重新拂平,指节转了转树枝,懒懒散散地在地上勾勒起什么轮廓,道:“其实没有为什么,我这人比较热心肠。硬要说的话,可能是因为阿言说过,我来乌西本就是来救人的,那自然是救一个算一个。”
秦白衫盯着地上的简笔画,偏过头咳嗽了几声,道:“阿言是你的好友?”
谢异书听着他断断续续的咳嗽,没忍住叹了口气:“嗯,算好友吧。他身体也和你一样不好,不知道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有沈奕和邹扶晚跟着,应该出不了什么事儿。
秦白衫道:“在下真是沾了那位阿言的福,若是有机会,可以认识一番。”
话题扯到顾子言身上,谢异书来了点兴致,道:“你们俩应该很聊得来,我看你写的那些东西,和他的理念都不谋而合。特别是那篇治国齐军之道,这么多年了,我就看见三个人的答案一模一样,一个是文治十九年的状元郎,另一个是阿言,再一个就是你。”
文治十九年时,谢异书十七岁,夫子将策论题留作他们的临堂课业,顾子言的答卷惊世骇俗,当日被夫子留了堂。
谢异书那日回宫,在谢之重的书案上,瞧见了文试第一的答卷,和顾子言的一模一样。
自那以后,他像是认清了什么,即使看不惯顾子言样样比他强,但也没再影响过顾子言的功课。
大安朝状元的答卷向来是秘卷,不论有多惊才绝艳,能瞧见的都只有那么几位考官和陛下身边人,秦白衫只当他是说笑:“状元郎的卷子,你又怎么能瞧见呢。”
谢异书丢开树枝,拍拍手站起身:“哈哈,状元郎算什么,阿言可比状元郎厉害多了。我来打仗,就是为了给他一个清清白白的身份,让他重新参加科举,出人头地。”
秦白衫嘴角勾起一点笑:“出人头地?你若是立了军功,倒不如直接替他买个官当,又何必参加什么狗屁科举。”
“狗屁科举?”谢异书愣了一愣:“你废寝忘食地看书,不就是为了科举?”
秦白衫笑中讥讽味十足道:“考了十年,考了三场,今年才知道,那一张张考卷,辗转了数十名考官,过了秋试一次又一次,署名却换了一个又一个。我们这种人,有什么必要参加科举,不过是贵族子弟直上青云的登云梯罢了。”
他手中的书卷,日以继夜被翻了一遍又一遍,他收起的长衫,在河边被母亲涮了一次又一次,书页早就黄透,长衫如今发白,三千个日夜不知去向,他不知道这口气吊着是为了什么,却又怎么也落不下去。
他面前的青年似懂非懂,眨着一汪清泉似的眸子望他,问他:“你愿意和我说了?”
秦白衫脸上,那层蜡白仿佛熔化,浅咳着站起了身:“你若想听,总之闲来无事,我便同你说。”
“等等!”谢异书转身进帐,蹑手蹑脚地抱了什么东西出来,定睛一看,不知是哪里弄来的一坛女儿红,秦白衫推拒道:“我不会喝——”
谢异书把酒往面前一放,摘下两片硕大的叶子做碗:“没事,我也不会喝,所以这里面不是酒,是掺了一丁点酒的水,过把瘾而已。”
秦白衫那一脸苦相,也难得被他逗笑了:“顾兄与今朝那位丞相同名,秉性却是大有不同。”
谢异书被他说得一愣:“……我”
秦白衫没做他想:“子言兄,敬你。”
一点酒气就足以晕了这书生,谢异书陪他坐到后半夜,听他把这半辈子的郁郁不得志都倒了个干净,捻起绿叶与他作陪:“秦兄,你听我一句。世家落马已成定局,我不敢说大安往后千秋万代海晏河清,但此后十余载,定然可任有志之士大展宏图,你断不可轻言放弃。待我们此战告捷,回去再战他一回可好?”
秦白衫笑道:“可行?”
谢异书:“定然可行。”
“那便一试。”
——
秦白衫的病,是在监狱里被逼出来的。
他抢回他自己的文章,被诬陷成了偷窃,青天大老爷见他钱买不通,刑逼不退,偏要揪着那么几个字几句诗不放,实在是冥顽不灵,最后给他定了重罪,充了军。
秦白衫生生被气得七窍流血,积郁成疾。
谢异书帮人帮到底,几乎驮着他走了全程,他们这支军队抵达涪城时,正好是半个月的脚程,骑兵部早就先他们几日抵达,当晚,主帅营吩咐起火烧羊,犒赏三军,鼓舞士气。
涪城人满为患,军队只能驻扎城外,羊肉油脂的气味在篝火间连绵不绝,喧闹声像是要把这边塞的天穹掀翻。
谢异书到达涪城后就激动得有些反常,趁着热闹,在不同的营帐间窜来窜去,秦白衫寻到他时,他正杵在千人长的营帐外听墙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