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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水井离那个塌陷的井道还有一段距离,很难想象,刘全有是怎么样熬过这十二天的,在没有吃的,没有光的井道里,在没人会救他的黑夜里,依然不放弃自救。
有时候命如草芥,可有时候也命如钢铁。
刘全有想睁开眼睛,可阳光的突然照射让他想睁也睁不开,贾琰一把将他的眼睛合上,吩咐人将他抬上去,却感觉到刘全有以极小的力气拽了一下他的衣袖。
贾琰反应过来,立马放开他,趴在那个洞口往里看,果不其然,里面还躺着一个人!
贾琰只觉得笼罩在心里的那层雾影正在散去,隐藏在深处的愧疚终于得以缓解,除此之外,他的心也跳得极快,还有另一种说不出的激荡,他说不清这种感觉是什么,就是突然觉得自己又充满了无限的勇气,他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田老汉抱了出来。
“把他也抬上去,去找大夫,”贾琰想把田老汉交给一个民夫,谁料那个民夫却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人在太过激动时就容易忽略一些事。
他忽略了怀里田老汉过于冰冷的身体,忽略了他已变成黑紫色的脸,忽略了他只剩一把骨头的架子,忽略了他身上隐隐约约的臭味。
贾琰垂目,将田老汉稳稳地交给另一个民夫,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道:“把他抬上去,找个地方埋了。”
民夫们也反应过来这具尸体是他们的同伴,所有人默不作声,其中有两个人用手擦了擦眼泪,就继续默不作声的干活。
贾琰让人把那个洞填上,然后就指挥着他们进行积水井最后的收尾工作。
而有一个民夫一直靠在角落里动也不动,就是最先那个惊叫出声的民夫,贾琰开始以为他是吓着了,就没搭理他,可贾琰偶尔回头,发现他看的方向总是他站立的地方,一次两次还好,可半天下来,他总保持着这个动作,就有些奇怪了。
贾琰走到他跟前,问道:“你盯着我干什么?”但随着他的走近,他立马垂下了头,听到贾琰的问话也不吭声。
这个人穿着民夫们统一的灰褂子,一样蓬头垢面,可在胳肢窝这些没被灰土沾染上的地方,还是能看出不同于一般民夫的白嫩,也许这人曾经是富家公子,不幸家道中落,这才被抓了来。
贾琰声音放低了一点,继续问他:“你是生病了吗?”
这人却还是不说话,过了良久,正当贾琰觉得问不出什么来,准备抬腿离开时,突然听到他轻轻“呵”了一声。
只见对面的人缓缓抬起头,他伸出手,撩开了额前的长发,然后用那双曾经“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的眼睛看向了贾琰。
荣国府当宝贝似的贾二爷,从京城到龙门渡,从龙门渡到平安州,最后消失在夷县的贾宝玉,最后却出现在了最不该出现的地方,这个泥土裹身,命不保夕的地方。
多么荒谬!
宝玉靠在井壁上,露出一抹笑,他道:“琰儿,我都不认识你了。”
这句话本该是贾琰来对宝玉说的,没想到却是宝玉先说出了口。
第97章权如刀笔血似浓
贾琰双目黑沉,一把拽过宝玉,让他背过了身,在宝玉的后背上,果然有着登记的编号,“伍肆捌”三个大字醒目而刺眼。
贾琰挥了挥手,让其他的人先上去,等到只剩他们两个了,才面向宝玉,却是没说话,因为一瞬间脑海里闪过太多念头,心下沉重,一下子反而不想多问。
半年不见,宝玉又瘦了许多,还长高了点,许是终于睁开眼看到了外面真实残酷的世界,纵然衣衫破旧,他竟稍稍有些男人的样子了,性格比之前也沉稳了不少,起码在这样的情况下没喊没哭,甚至还主动先开了口。
只不过他这第二句的问候也十分不中听。
潮湿的空气使得衣服黏糊糊的贴在身上,不甚舒服,宝玉将头发别到脑后,笑道:“琰儿,你何时学做了李绅?”
李绅,是唐代的一位诗人,曾写出过“四海无闲田,民夫犹饿死”等悲天悯人的诗句,可在他走上仕途,官越做越大后,却判若两人,变得穷奢极欲,因为喜欢吃鸡舌,为吃一顿饭就能杀三百只鸡,且性情暴烈,百姓听见他的名字,哪怕渡过长江也要逃走,晚年更是因涉及党政有染的案件,落了个“削绅三官,子孙不得仕途”的下场。
贾琰闻言,脸色登时拉了下来,他冷笑回道:“你何时学做了高炳远?”
高炳远,是《济南广记》中的一个杜撰的人物,出身勋贵之家,写得一手好文章,为人却不思进取,喜爱靡靡之音,终日混在一些戏园子里,高家家族无人出仕,行事又高调,最终被人当了靶子,落了个“抄家流放”的下场。
宝玉愣了一下,随后立刻大力拍了拍手掌,大笑道:“好!好!真到那天我就立时死了,这也算我的福气了!好歹不添罪孽!”
除开别的毛病,宝玉其实是个甚为温和的兄长,日常相处时并不端兄长的架子,可这次见面,却态度怪异,言含讥讽,无非是因为这一路的经历,对他而言真如噩梦一般,在此时此地,见到了亲人,宝玉心里是松了口气的,而一松气,再看贾琰所作所为,满肚子的愤懑、怫郁、害怕,便再也忍不住了,自然直直就冲他而来。
可偏巧贾琰这时候的心情也不好,宝玉的几句讥讽让他本来有的几分关心瞬间消散。
他整了整衣服,后退一步,站地离宝玉远了些,语气带上了嘲弄,“你是有福气,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情,一走就算完了,大不了就一死,还正好全了你的气节,反正你只求自己清净,老太太,太太怎么样,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