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老太太本住在后堂暖阁里,回屋之后搂着杨氏哭得厉害,没过多大一会儿杨老爷子也回来了,坐在外间屋里叹气,许樱好不容易才劝老太太止住了泪,忙唤仆妇来打了水,又亲自拧了帕子递给杨氏替杨
老太太擦脸。
“外祖母,儿女亲事本是缘份,我与表哥许就是没缘份,这也怪不得谁,您若由此大大的生了一场气,倒叫外孙女如何与大舅一家走动。”杨老太太点了点头,“若非如此,我岂会轻易饶了他们。”许樱无父,许家的人一个个又凉薄得很,若是与舅家交恶,许家人还不定如何对待他们母子三人呢,只是如今她尚在世,一向听话孝顺的长子长媳就阴奉阳违,有意的违逆了她的心思,它日他们两夫妻双双的去了,女儿与外孙、外孙女遇上了难事,又能倚靠何人,“我只伤心如今我们俩个老不死的还在,他们就如此对待你们母子三人,我们若是去了
……”许樱心中叹了一口气,当年父亲去世不过一年,外祖父和外祖母就因宅基地的事狠狠生了一场气,又因大舅舅举试不第,一气之下与友人为幕,两老比娘亲去得还要早一年,小舅舅与小舅母眼见生计艰难
,带着儿女投靠岳家,小舅舅走南闯北,小舅母倚着娘家渡日,大舅母一人带着儿女支应着生计,对自己和母亲不闻不问,母亲去世时都未曾见过她,她上一世竟不知有个外祖家可倚靠。这一世外祖家与他们母子三人多有来往,大舅舅科举之事,还全赖父亲的笔记,大舅母却未与自己母女商量,就直接找了祖父退了亲,虽说有不想连累他们母女的意思,未必没有想替杨国良解除这桩没助益的婚约,另择良配,替杨家找一个可倚靠的亲家,好在冤案中解套的意思,如今杨家不但还了清白,大舅舅还升了官,自己母女自是知道内情的,大舅夫妻不知内情,许是还以为是陆家、刘家替杨家活
动得力的结果呢,聘陆家女简直是理所当然的事。
想了这种种事,许樱心里那淡淡的委屈也慢慢的散了,熙熙攘攘无非利来利往,血缘之亲也不过如此罢了。
“外祖母你何必如此忧心,如今外孙女有一个做了知州的大舅舅,日后自有外孙女的好处,大表哥有状元之才,外孙女却没有做状元夫人的命,外祖母你保重身子,才是我们母女之福。”
许樱这一番话不止屋里的杨老太太叹气,屋外的杨老爷子也是感叹不已。
“你大舅舅年近不惑,胸襟气度竟不如你……”
“大舅舅年近不惑才升上五品官,是天大的好事,外祖母理应高兴才是,就算是为了我们娘三个的将来,您也要和大舅舅和好如初啊。”杨氏心里也有疙瘩,见女儿大大方方的劝解着母亲,暗中也觉羞愧,自己是为人母的,竟没有女儿的胸襟,“是啊,娘,大哥不是那些个不认亲眷之人,他如今也是有脸面的朝廷大员了,亲戚朋友来了这么
多,您怎么样也要给他这个面子才是。”杨老太太点了点头,“若非看在我的好女儿,好外孙女的面子上,瞧我能饶了他们谁。”她说这话扬高了声音,在窗外不知听了多久的陆氏和花氏面面觑,陆氏先别过了眼睛,向守门的婆子使了个眼色,守
门的婆子这才大声通报,“老太爷、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来给您赔罪来了。”
到了晚上饮宴之时,杨老太太陆氏和杨氏扶着,带着笑脸出来了,众亲眷自是知道这一番的争执解了,她喝了儿子、媳妇敬的酒,这才称了乏回去歇着,一场晚宴总算圆圆满满的办了下来。到了夜里,杨纯孝与陆氏夫妻凑在一处说话,提及白天的事也是感叹,“我只道樱丫头是少年老成,如今听她一番话,思虑之周得吓人,你也不必再多想,国良配不上她,她也未把国良放在心上。”若是寻常人家的女子,被表哥退了亲,母亲与外祖母带着再续前缘的心思,却被别人半路拦了姻缘,怕要大哭大闹寻死觅活,可许樱偏偏一副并不介怀的模样,反倒跟长辈讲起了道理,这样的女子聪明得快要成
了精,陆氏对退亲之事,不但没有悔意,反而多了庆幸。“唉,你也不必再说别的了,这次我能逢凶化吉,又升了官职,全赖舅兄们周全,国良又得了舅兄们的赏识,举荐去国子监读书,大有前程,订亲之事顺李成章,咱们夫妻对小妹和樱丫头好些便是了。”杨
纯孝没有陆氏想那么多,经过最近的事他也想明白了,在朝堂之上想要立足,不结党,不使心计是不成的,此一时彼一时,做了官就要有做官的样子。当夜许樱留在外祖家过夜,睡到半夜之时,只觉心中气闷,披了件衣裳出了屋,都说人情淡漠世事多艰,被人这般嫌弃,许樱心中岂能似面上一般的平静无波,上一世她被人嫌,是因为是无父无母无权无
势只能仰人鼻息的孤女,这一世她被人嫌,是因为她太厉害能干,可硬要让她选一样的话,她宁愿自己厉害能干些。她坐到院中的青石条凳上思想着这些事,一时间竟有些想笑,展家使尽手段一为她姓许能牵制义父;二为她能干能支撑门户。杨家不要她一是因为她无权无势;二是为她太能干。甲之熊掌乙之砒霜一个个
都算得精得很,展家罢了手,杨家倒因祸得福得偿所愿,可见得哭着喊着要跟她有牵连的人没有好下场,离了她的,倒有了好报,她也算是个不吉之人吧。她正这么想着,不知从哪儿飞过来一个石子,打在她的肩上,许樱抬头看,却见自己所居的小院的女儿墙上,竟坐了个人,“谁?”杨家并非是许家似的深宅大院,只是一家三代人住着的两进宅院罢了,今
日有些个外客留宿,莫非哪个酒鬼喝多了酒,走迷了闯到这里来了?
“小声些。”那人说罢,竟一跃而下,“是我。”
今日是满月,那人虽穿了件藏蓝的衣裳,细看眉目却清楚得很,“连师兄……你怎么在此?”“不止我在,茂松书院有些头脸的都来了,攀附嘛……自然是宜早不宜迟。”连成璧笑道,他这人说话,总带着三分的讽意,让人听不出真假,“倒是你,半夜不睡在院子里笑,吓得我差点丢了魂,隔着花墙
看到了是你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你难不成是因为杨国良气得得了失心疯?”
“是啊,我失心疯了,大喊一声有贼,让你被乱棍打死如何?”
“我被打死了事情倒小了,就怕打不死,你又被冤一个夜半与男人私会的罪名。”旁人说这话像是威胁,连成璧说这话,却是在嘲笑世人看事只看表面。“如今世人都知我背信弃义与落难的舅家退了亲,舅家渡过了劫难官升一级,我又恬着脸来求续前缘,被舅母弄了个好大一个没脸,真懒上了你,也不知道是谁吃亏。”许樱在人前戴了经年的面具,被说话
阴损毒辣却句句实情的连成璧激得,竟掉了下来,跟着他一起比谁嘴更毒。
“这世上的人,长着一张嘴除了吃就是说人闲话,听他们的话,一个个倒都不要活了,可你若翻了身,做了人上人,他们又换了嘴脸,只说你的好话了,何必管他们。”连成璧道。
“我若手上有酒,为你这话也大浮一大白。”许樱笑道。“你若是男子,我立时带着你翻了墙喝酒去。”连成璧道,许樱这个小女孩怪里怪气的,与她呆在一处说话,却是他这辈子从没有过的痛快,若非是为了看看许樱到底好不好,他也不会跟着连成珏一起来杨
家贺喜,连成珏想着攀附,他可懒得捧什么新贵的臭脚。两人正小声说着话,远远的巡夜的婆子提着灯走到了院外,两人都不再吭声了,连成璧借着月光瞧着许樱,她头上只插了一根固发的珠钗,雪青的里衣,外罩着桃红的褙子,脚上趿着寝鞋,一双玉足雪白
得似是白玉雕成的一般,他瞧着就觉得天热得很……再不敢往别的地方瞧了,“天晚了,我走了,你也回去歇着吧,莫要再半夜在院子里笑了,当心吓死人。”连成璧说罢便快跑了几步,跃上墙头,翻了出去,身手利索得紧,又有谁知他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脸红得跟庙里的关公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