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否想说,我会砍掉一些人的脑袋,而不会成为您那天向我解释的那种吉伦特派?……我告诉您,”阿尔塔米拉性情阴郁地说道,“要是您在决斗中杀了人,那比使用刽子手的屠刀杀人要漂亮得多。”
“依我看,”于连说道,“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如果我不是这么微不足道而有几分权力的话,我会为救护四个人的性命而绞死三个人。”
他的眼里充满了良心的火焰和对世人虚妄评断的轻蔑。这双眼睛碰到站在他身旁的德·拉木尔小姐的眼睛,那轻蔑的神情不但没有变得温良优雅,反而变本加厉了。
德·拉木尔小姐深受刺激,可是却已无法将他忘掉了,她羞恼地拉着她的哥哥走了。
“我应该喝点潘趣酒,并且多多的跳舞,”她自语道,“我要挑一个最好的舞伴,不惜任何代价去引人注目。好吧,就是这个出了名的无礼之徒,德·费瓦克伯爵。”她接受了他的邀请,一道跳舞去了。“我倒要看看,”她心里想,“这两个人当中究竟谁更无礼。要尽情地嘲弄他,需得先使他讲话。”不久,所有跳对舞的人都只是装样子了。
玛特儿的尖酸刻薄的俏皮话使德·费瓦克伯爵心慌意乱,找不出一句有思想的话来,只好拿些交际辞令来敷衍。玛特儿憋了一肚子火,待他非常残酷,简直视若仇敌。她疯狂地跳舞,直到天亮,下场时已是疲惫不堪了。在回去的车子里,她仅剩的一点气力,又被用来感觉悲哀与不幸。她被于连蔑视,却不能蔑视他。
于连却达到幸福的顶点,不知不觉陶醉在音乐、鲜花、美女和豪华的气氛中,尤其陶醉在自己的想象里,梦想着自己的荣誉和全人类的自由。
“多美丽的舞会啊!”他向伯爵说道,“在这里什么也不缺少了。”
“缺少思想。”阿尔塔米拉伯爵回答道。
伯爵脸上流露出轻蔑的表情,出于礼貌,他本想把这表情掩饰起来,结果却反而更加刺人。
“有您在呀,伯爵先生,这思想是叛逆的思想,不是吗?”
“我能到这里来,是因为我的名字。在您们的客厅里,人们憎恨思想。他们欣赏的思想必须不超过通俗歌剧里俏皮歌词的水平,这样才会得到奖赏。但是一个有思想的人,如果他的言谈里表现出毅力和新意,您们就叫他玩世不恭。您们法官不是把这个罪名加在库里埃头上了吗?您们把他和贝朗瑞一样地投入了监狱。在您们法国,凡是精神的法庭,上流社会都会为此鼓掌叫好。”
“这是因为您们这个老朽的社会最看重的是礼节……您们永远超越不了匹夫之勇,您们中可以产生缪拉,但是却永远也产生不了华盛顿。我在法国见到的只是虚荣。一个有创见的人说话时露出来一点锋芒,主人便以为自己受了侮辱。”
刚说到这里,伯爵的车子载着于连在德·拉木尔府门前停了下来。于连实在很爱他的阴谋家。阿尔塔米拉曾经给了他这样一句漂亮的赞语,显然是出于深刻的的认识和了解:您没有法国人的轻浮,而且懂得实用的原则。恰好前天晚上于连读了卡西米尔·德拉维涅先生的悲剧《玛利诺·法利埃罗》。
“伊斯拉埃尔·贝尔蒂西奥,军械厂里的一个普通木工,他不是比所有那些威尼斯贵族更有性格吗?”我们这位叛逆的平民对自己说,“这些人的贵族世系,可以上溯至公元700年,比查理曼大帝还早一个世纪;而今夜德·雷斯先生的舞会上,最古老的贵族,其世系也只能勉勉强强追溯到十三世纪,然而,尽管这些威尼斯贵族出身如此高贵,可人们记住的却是伊斯拉埃尔·贝尔蒂西奥。”
“一次阴谋,消灭了社会偏见所赐与的一切头衔。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一下子就取得由他面对死亡所获得的社会地位……智慧本身也失去了它的力量……”
“在瓦勒诺和德·瑞纳这伙人的时代里,丹东今天会变成什么样的呢?恐怕连个皇家检查官的代理人也做不了吧……”
“我在说什么呢?他也许卖身投靠圣会当个部长,因为这位伟大的丹东偷盗过。米拉波也出卖过自己。拿破仑在意大利也偷盗过数百万钱财,否则他也会被贫困难倒,就像皮舍格吕一样。只有拉梦德从来没有偷盗过。一个人应该偷盗吗?应该出卖自己吗?”于连心里想。这个问题把他难住了,只好去阅读大革命的历史,后半夜的时光,便这样过去了。
第二天,他在图书馆里写信时,心里还在想着阿尔塔米拉伯爵的谈话。
“事实上,”他出神了好一阵,自语道,“这些西班牙的自由党人,如果把人民也卷入他们犯的罪行里的话,他们就不会这么容易被驱逐出境。他们不过是一群骄傲又多嘴的小孩子……就像我一样!”他忽然叫了起来,好像从梦中惊醒似的。
“我做过什么艰难的事,有什么权力来评判这些可怜虫呢?他们一生中终究敢作敢为了一次,而我呢,就像是那样的人,在离开餐桌时大叫:‘明天我不吃饭。’但我不会因此就不像今天这样的强壮和欢乐。谁知道一个人在一个伟大的行动中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呢?……”他的高深的思想被一件意外打断了,原来德·拉木尔小姐走进图书室来了。他深深地沉浸在对丹东、米拉波、卡诺这些不能被征服的伟大性格的赞赏里,眼光虽然停留到了德·拉木尔小姐身上,却没有想到她,没有向她行礼,甚至根本就没有看见她。最后当他那睁得大大的眼睛明白地看出她在面前的时候,那里面的光芒便消失了。德·拉木尔小姐注意到了,心情十分凄苦。
不知为什么,她请他取一部维利的《法国史》,这书放在书架最高的一格,于连不得不去找一个较高的梯子来。于连放好梯子,取出指定的那本书给了她,心思却仍然没到她身上。他把梯子放回原处的时候,因为心思不属,手肘碰到书橱上的一块玻璃,哗啦一声,碎片落在地板上,这才把他惊醒。他急忙向德·拉木尔小姐道歉,他努力做得礼貌些,但也只是礼貌而已。玛特儿明白,显然自己是打扰了他了,而他是宁愿继续想她未来以前所想的问题,而不愿同她谈话的。她凝视他良久,慢慢地走开了。于连观赏地看着,她现在穿着朴素的衣服,同昨夜华贵的装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两种神情之间的差别,也差不多同样的惊人。这个少女,在德·雷斯公爵的舞会上是那样骄矜,而现在,却差不多变成了恳求了。“的确”,于连心想,“这件黑色的衣衫更显出她身材的美丽。她的仪态高贵得像一个王后。但是她为什么要穿孝呢?”
“如果我问别人她为什么穿孝服,恐怕又要被人当成傻瓜。”这时于连从兴奋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了。“我得把今天早上写的信再重新读一遍,天知道那里面会有多少漏字和愚蠢的错误。”当他正勉强集中精神读第一封信时,忽然听到身旁有丝绸衣服擦动的沙沙声。他猛地转过头,只见德·拉木尔小姐站在离书桌两步远的地方,冲他嫣然一笑。这第二次的打搅使于连生气了。
玛特儿深知自己在这个年轻人眼里全无地位,那一笑只是为了掩饰她的窘迫,这一点她倒成功了。
“索黑尔先生,您显然是在想一些很有趣的事。是不是关于阿尔塔米拉伯爵谋反的奇闻轶事?这次谋反把他送到巴黎来了。请您告诉我究竟您在想什么,我很想知道,我会严守秘密的,我向您发誓。”她被自己讲的话惊住了。怎么,她竟向一个下人肯求起来了!她更加局促不安,忽然换用一种轻率的口吻说道:
“您一向那么冷静,是什么居然把您变成了一个富于灵感的人,一个像米开朗琪罗那样的先知呢?”
这个尖锐而虚实的问话,大大地伤害了于连,重又激起了他所有的疯狂。
“丹东的偷盗行为是正当的吗?”他突然向她说道,态度越来越凶恶,“皮埃蒙特的革命党人,西班牙的革命党人,他们应当用罪恶的手段来危害他们的人民吗?把军队里所有的职位和勋章,都送给那些无功无德之辈,是正当的吗?佩带这些勋章的人,难道就不怕皇帝回来吗?应当让教员的金库被抢劫一空吗?总之,小姐,”他一面说,一面逼近玛特儿的跟前,态度十分可怕,“想把愚昧和罪恶驱逐出地球的人,就可以像暴风雨扫过一般的无恶不作吗?”
玛特儿感到恐惧,忍受不了他的目光,向后退了两步。她瞧了他一会儿,对自己的恐惧感觉有些害羞,用一种轻捷的步子离开了图书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