苕华宫紫藤成桥,老人在午阳下昏昏沉睡,微风动白发,落花满衣裳。
花下,扶苏与清河追追赶赶,欢快得像枝头花骨朵儿。
秦王已许久不来,因为咸阳宫里有了新的幕僚。
今日踏花来访,要问的自然是不能为臣下所知的事。
这些年他们维持默契:秦王不问,老人不言,秦王若问,话藏一半。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为之奈何?”
“彼虫之足,彼虎之翼。”
“虎翼之中,仍有蚊蝇之喧。”
老人还没回答,乱跑乱撞的清河啪地踩上一只千足蜈蚣。
秦王目睹了蜈蚣的死亡:半残时千足齐舞,死透后再无动静。
不,不能。
吕不韦有奠基之力,有立君之功,万一他真是……弑父?
修竹娟娟静,林道幽幽深。
一连多日秦王都在竹下散着剪不断理还乱,这片竹林是清河公主的地界。
一入此地就与哭闹永别,故而侍女们都知晓,要哄公主就带她来竹楼。
几个浣衣侍女在河畔洗衣裳,女人聚首免不了东家长西家短。
“清河公主可真是好命,沾着琰美人的光就能一辈子尊贵。”
“是啊,听说,她娘还是不告而嫁呢。”
“不告而嫁,那不是私奔吗?!”
“原来是私生女!野麻雀变金凤凰了?!”
“王上连私生女都不嫌弃,可见是有多爱琰美人啊!”
浣衣宫女深羡苕华宫主,一国之主却深觉奇耻大辱:他竟然收养了一个本该摔死的野种。
他循着竹径登楼,眼目所见是一颗倒着长的白菜:白衣绿裙碧丝绦,鹿眼藕臂羊角辫。
她四岁,迥异于秦王的亲生儿女,皮糙肉厚禁摔,摔锅揭瓦都敢。
跟公鸡打过架,跟白鹤斗过武,跟禁苑所有飞禽走兽都交情匪浅。
今日,她终于干了一件风雅事——折竹枝。
折了竹枝堆成圆,一圈又一圈,一层又一层,后来秦王看明白了,她在搭巢。
巢,对,鸟巢,一面竹席两面竹栏,她就在犄角旮旯里搭雀巢。
做巢不是最终目的,最终目的是把自己变成一只竹雀。
她学着雀儿往巢里一蹲,很满意,然后跑来拽他衣角,大概想让他跟她一块进巢里蹲。
秦王伫立如山,思考着要不要一脚将她踹下楼。
野种都该摔死,他同母弟弟如此,这个非婚之女亦当如是。
抬脚,凌空,落地,一步;再抬脚,再凌空,再落地,两步……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他步至凌乱丑陋的鸟巢前,能看见竹栏外的石板。
小脑瓜撞上石板迸出雪浆红血的画面一定很好看,他抬脚,凌空,顿住——
等等,他对养女的身世尚且如此介意,父王对他的身世——
若身世有半点问题,王位就会属于成蛟。
因为他是秦王,所以,他必定是秦国王族血脉。
嫪毐你个王八蛋,想害寡人一生心病,没门!
他心结纾解放声大笑,笑惊了枝上灰雀,笑落了足下乌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