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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琻面上作烧,收下之后,窘得再不能说出一字来。
于是正好免去絮言,干净分别。清棠山水不算迢远,却总生千古别离之难。
兰琻黯然道:“。。。渊穆,我们刚看到榆庭的丹楹榷角时,我还在想,此处竟是异国他乡么,明明棠溪行歌一样曾在此建筑宫阙。现在。。。竟然觉得,过了清棠山,便同蓝师父,是家国之别了。”
渊穆没说话,只是揽定兰琻的肩膀,走马入于清棠山翡翠一般的夏天中。许久之后,兰琻才听到他的回答——
“那里,真的是异国么。”
金碧辉煌的艳丽殿堂中,舞姬们水袖飞扬,裙裳旋华,恍若一群荷花琼妃,乐师们箫笛清丽,琴钟璁琮,宛然天音落霖,而歌姬们则于其中红牙小板,细细而吟,唱的是一曲小令:
“远远山兮色挼蓝,近近水兮淡染绿,杳杳云烟兮遮我目,茫茫兮王孙不归途。”
“燕燕兮长羽,何处归兮芳林,霭霭兮烟雨,不见芳林兮独悲啼。”
“绿袄长衫,春暖则厚,粉绸短衣,冬寒犹薄,衣不如新兮,人岂能如故。”
渺渺歌声回荡在霏霏细雨里,其婉丽清悲之时,几令蓝梅怀疑自己来错了地方。望向上首,零随意倚在美人靠上闭目而听,他慵懒地披一袭妖美如金边红牡丹的凤皇金纹君服,任由流水价的衣裳流泻在地,堆迭成繁复的锦绣花色,他像是无尽的鲜血中绽放开的华美牡丹。比这一切更艳美辉煌的,却是他的容颜,长长的朱发亦然散落流走,深深浅浅的朱红缠杂在衣裳里,在华丽的鹤翅金叶灯柱下流光溢彩,将他的容色愈发衬得雪白俊朗。
零似是微醺,半枕手臂,稍微身动,雪白的足稍微露出,脚趾宛若珍珠圆润洁白。蓝梅低头,自酌竹蕙果酒,连这酒,也如这偌大的彤华殿一般充斥牡丹华美的香味。蓝梅闻得繁腻,微微皱眉。
零忽地叹息,蓝梅顿了顿,抬头看他。零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蓝太守,你能来丹稜对我俯首称臣,我很高兴。真的,本来我今天就心情不错。能看到你来投降,我更开心了。你说,我该怎么赏你?”
蓝梅放下酒樽,道:“那便请皇上把榆庭赐给臣。”
“哦——”零忍不住地笑出声来,说不出的动听又刺耳,直盖过满殿华音。他展开折扇,遮挡住左肩伤口上绽放的国色牡丹,微笑道:“我记得,枢死前,我还提过这个建议。你看,我们想的才真是一模一样,这才是为君之道。”
蓝梅轻轻敲着酒樽,轻描淡写:“枢一向幼稚,不足为奇。”
零又笑起来。笑得蓝梅微微疑惑。
终于,零站起身来,一步一步下团簇锦花的玉阶,叹笑道:“蓝梅,我很欣赏你。。。真的,你这样子,满脑子只有天下和君权的人,竟然能允许一只任性的嵬族缠你这么久。。。死了都魂牵梦萦。。。”
蓝梅淡淡道:“不曾。我早已厌倦。”
零眯起眸子,扇抬起蓝梅的下颌,审视他一无所动的眸子。半晌,零扇子一旋,收入手中,蓝梅的颈侧现出一道血线,血液无声地流下,他道:“我不止要榆庭。皇上宫中美人众多,想来不缺温柔可意的美人。我也想要几个,带回榆庭侍奉枕榻。”
零哼笑一声。
步上芙蓉锦花玉阶,零头也不回地嘲讽道:“你满榆庭红香翠鬓的木头美人,还不够你赏玩么?”
“木头造的哪有温香软玉来得亲切可人。”
零只想发笑。却只颓唐地倾倒在美人靠上,摆摆手道:“挑好你的美人,滚回你的榆庭去,小老虎。我实在累了。。。没空看你演这出拙劣的戏。。。”
蓝梅眉头紧皱,“皇上才怀疑臣?”
零趴在软枕上,目光看都不看蓝梅,疲倦道:“那些木头美人,是枢不喜欢别人在你身边服侍,所以你才造来做家事的。可我也在战场上逼你到绝境时,看你用得杀气腾腾。你连保命的本事都能拿来哄枢。。。呵,我就当我信了。滚罢,蓝梅。”
蓝梅一言不发。半刻,道:“你在诈我。”
零埋在手臂里笑,衫袖滑落,蓝梅发现,他伤口上新鲜的白绷带,绑成了俏皮的蝴蝶结,沾血齿痕犹在,是他自己打的结。似乎这疯疯癫癫神经质的凤皇,今天真是心情不错。
零吃吃地发笑,淡淡叹说:“我知道你,蓝梅。。。我若真想杀你,留不到你此时来求我赏赐榆庭美人。。。罢了,既然你咬定如此,那便如此罢。我也懒得再见你疑神疑鬼,”支撑着坐正身子,提了朱笔,扯了黄帛,飞扬跋扈地写了几行字,甩手砸在蓝梅怀里,“滚!”
蓝梅:“。。。。。。”
是岁贡额度,大得惊人,简直要将榆庭剥削为赤地。榆民知道,肯定要反。
然而零皇若是大度,那才是如临深渊。
蓝梅于是恭敬地俯身叩拜,谄媚地手托诏书于顶,一步步后退出殿。
那一天,岑在榆庭找到了蓝梅,是在腐果烂瓜中挖出来的。一如他当年欺负的大嵬,头破血流,无家可归。榆民恨他,以这些腐败之物投掷其身,令他遍体鳞伤。
零皇倒做的妥帖,特意遣三五王侯来镇压,扶持蓝梅归位。
蓝梅颤颤巍巍地推开嵬扶持的手臂,一步一个血印地走到青榆岫前,面向剑戟森森的王侯军阵,跪拜下去,拖长了声音,嘶哑喊道:“臣——蓝梅——跪谢皇上——”
那时青榆岫响遍他凄厉的嚎叫。
岑靠坐在老榆枝干的枝叶掩映间,仰头望向鸟雀惊飞的如洗碧空,想,好了,这一场流血冲突,已被扼杀于萌蘖,青榆之民,终得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