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一刻起,两人都是自由的了,一种新式的少见的新自由。
两位律师一同拿着协议去处理最后的事宜,留下一对忽然变得毫无关系的男女相对无言。
韩仲秋往身上摸了一阵,掏出香烟来。刚要点着时,又忙停住动作,用眼神征询沈初云的意思。
沈初云淡淡点头,反正是几年下来都习惯了。从前果真很讨厌他抽烟时,他也不曾问过半句,今天倒这样客气起来了。
这样想时,韩仲秋已经长长吐出一口烟,神色轻松地问道:“若按维新的说法,我们还是朋友吗?”
沈初云摆弄着鬓边的头发,低着头小声道:“如有无可避免的相见,点头之交还是可以的。还是要谢谢你……能来签字。”
韩仲秋往玻璃缸子里弹了弹烟灰,微笑道:“谢我什么,父亲……”不对,韩延荪已不是她的父亲了,韩仲秋忙又不大习惯地改了口,“我父亲才是你该谢的人。”
这一点,沈初云也能猜到,她依然认为韩延荪是她的人生导师,是超越了私人关系,始终站在对错面上说话的难得的好人。因就点头道:“我很明白这个,所以倒不劳你转达,出于礼貌该由我自己去说的。”
“你似乎对老爷子很有信心。”韩仲秋说罢,忙吸了一口烟,像是故意要阻止自己说下去似的。
“不然,我这么多年要靠什么坚持下来呢。”沈初云答得干脆,仿佛从不曾对韩延荪这个前公爹有过任何的怀疑。
韩仲秋不免陷入沉思,他以为父亲专断不好相处,可父亲同沈初云却亲如父女;他以为妻子清高不好接近,可她却能对韩延荪在内的许多人敞开心怀,只是独独他除外。这样一琢磨,自己的一生都仿佛很是虚度,连个真正亲近的人都没有。
不过,他还是认为这些人是缺少现实的打击。总有一天他们也会知道世事皆虚妄,唯有酒最真。
沈初云则在想,这下已经不能算是夫妻了,该以何种态度面对这位最熟悉的陌生人呢?实在是想不好。她的迟疑来自于没有参照,没听过身边有谁经历过离婚的,自然也就不知道哪一种离婚的态度是好的。那些从远洋飘过来的小说里虽然有过这一类的描述,但因为隔着一层文化差异的面纱,总害怕那些建言是不适宜,也不可取的。她说了那么多年西方先进的理论,滔滔不绝时就仿佛与西方文明很近很了解,可真要以自身踏出那一步时,又有些茫然害怕起来。
对面的韩仲秋默然望着她,今天沉静的她与往日懒怠于说话的她很不同,能让人读到一种娴静的优雅之感。这样一个从大宅门出生,嫁到大家庭,从不曾经历过世事的女子,出了这扇门就要过独立生活了,这个想法真是危险又好笑。但到了作别的时刻,还是不免心生怜香惜玉之感。韩仲秋便开口沉声提醒:“以后不要对任何人抱有过高的希望。”
沈初云一句“难道你在影射韩外长,远没有表现得那么好吗”的话刚到舌尖上,就先听见白远山进来说道:“二位,都已经好了。”
韩仲秋应了一声,掐灭烟头,两手尴尬地在桌上拍了几下,因就起身道:“你未带走的东西,改日一定奉送。”
沈初云一时想追问被打断的话,却又觉得再去好奇不再是家人的人恐怕冒昧又令人生疑,便只是起身说“谢谢”,接着就先离开了。
韩仲秋看着沈初云自信地迈步先行,忽然心内有什么东西飘走了似的。
婚姻这个事,不管好不好,存在就是牵绊。从前那个家,虽然懒得回去,但他习惯了家里有人等候的感觉。一下子这种感觉消失了,且清楚明白地意识到,在不短的一段时间内再也不会有了,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打个寒噤,有了刹那的孤寂之感。继而就更想纵情畅饮,借赖声色去填补失落。
白远山背着手在沈初云身后两步远的地方,陪着转下了楼梯,两人就在大楼门口,交谈了几句。
“沈先生,抱歉得很,我还有一堆的公务,所以……”
沈初云摆摆手,手指冲着玻璃门外头一指,道:“您放心,今儿是丽莎送我来的。工作时间也不该叨扰您太多,改日我一定登门拜访,向王校长和您致谢。”
“太客气了。”白远山伸出手,做个西式的握手礼节。
沈初云伸过手去,微微摇撼两下:“是您客气在先,总是称呼得那样客气,叫我名字也是可以的。”
白远山从善如流地改了口:“那初云小姐,路上小心。日后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就是了。”
沈初云起先几步还走得匆匆忙忙,转过街角,不免回头向着楼上眺望。这幢高楼她应当是不会忘记的,走进去那么难,出来却不过是转瞬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