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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之前在永州,听闻父亲卷入了朝廷的卖官鬻爵案,若非二哥急智,壮士断腕,推出了清姐姐的夫家挡刀,这才保全了众族。虽说柳如松贪心不足,咎由自取,但也是相府姻亲,如今全族流放岭南,父亲未免刻薄无情了些。况且姐夫贪污之事,并非不可斡旋。”
黄徽文原本便觉得黄毓蔚对此事处理不妥,只是木已成舟,若是反复,又恐圣人变本加厉地处置。
黄徽文默然不语,黄育芩索性向下说着:“想来柳府此番行径原本可恨,原先京中已经有了风声,小皇帝近来因连年天灾心烦,兼之流民造反,原就不堪其扰,国库空虚,卖官鬻爵充盈国库之事,众人若是一直心照不宣,便这么过去了。只是啊——”
黄徽文自然知道黄育芩想说的可惜之处就在于,卖官鬻爵在朝中早就蔚然成风,价码和途径有惯例可循。可惜后来小皇帝横插一脚,生出了同一官职竟然有两人应职的乌龙,更可笑的是,堂堂天子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定下的价码竟然不如市场行情,引出后面的糟烂事。
黄毓清的公公是户部尚书柳佩书,正是这位能人,与圣人想到一处,瞧上了户部的一处肥缺,脑袋一拍,随便支出去了,黄毓清的丈夫柳如松借此从中收取巨资。
“柳佩书所安排的肥缺本在他的管辖之下,支给旁人不足为奇,可是圣人如何得知此项肥缺空席以待。”
黄徽文叹了一口气:“连你都看出来的事,为父如何察觉不出,只是现下相府攀附太多,如同参天巨树,明面上见着光的,和埋在地下见不着光的,错综复杂。”小皇帝必有耳目安插其中。
黄育芩隐隐露出笑涡:“那何不就此取而代之。”
八月深夜薄有凉意,黄徽文被幼子惊出冷汗:“什么?”黄徽文蓦然回首,却见黄育芩笑得眉眼清淡,黄徽文怀疑自己年迈耳聋了。
黄育芩的脸上笑容不改:“父亲如此投鼠忌器,不过是担心走到君臣之间图穷匕见那一步。小皇帝此番也不过是试探罢了,日后此等消磨必然不会少,与其任他蚕食,我们何不一步登天。”
黄徽文这才回过神来,暴怒之下将手边的茶盏扔了出去,瓷器在黄育芩的脚边迸裂,碧澄的茶水溅起。黄育芩原本就没有躲开的意思,继续说道:“如今国库空虚,四面起兵,圣人如今不过是困兽之斗而已,这天下迟早更迭改姓,等到那时,作为前朝遗臣的下场,并不比开国新君来得光彩。”
黄徽文摸索着拇指上的碧玉扳指,黄毓蔚曾经向他建言,不若效仿魏武,挟天子以令诸侯。黄徽文剖心自省,现在怎会走到了这一步。原先不过是小小的贪欲,自己却任由欲念越滚越大,越滚越远,自己无法再自行遏制。
黄育芩第一次在父亲的脸上察觉出些许茫然,深陷的眼窝透出倦色。黄育芩正欲再说,黄徽文挥手打断了他。黄育芩明白父亲需要冷静思考,便同张之羽一道悄无声息地离开。他们的到来和离去,就像露水滑过草尖,隐蔽在静夜里。
黄育芩和张之羽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黄徽文折返书房,修剪灯烛,却只盯着暗处发呆。
“老爷,夜深了,喝些栗子粥暖暖身子。”黄夫人的身影出现在书房,竟然亲自捧着食盒过来。
黄夫人隔着手帕,将盖子移开:“还有点烫,不如先盛出来晾凉?”
黄徽文点点头,黄夫人便着手分出小碗,甜香丝丝入鼻,带来暖意。黄夫人坐在黄徽文的下首,一身家常装扮,眉眼依稀可见旧日的颜色,一丝不茍的两鬓却染上霜色,原来这样便是相伴到老了。
年轻的时候,总以为年老是遥不可及的未来,苏写意是他高不可攀的高门淑女。当年京城诗会上,年少的黄徽文初见苏写意,黄家的奶妈在他耳边笑道:“那人便是你指腹为婚的小娘子了。”
自此之后,年华似水不再回头。
黄徽文一时间走了神,隐约听见黄夫人在他的耳边说着什么。他回过神来侧耳倾听,黄夫人温柔重复说道:“毓苗的谦儿都快五岁了,毓蔚在三年前便定下了宋家的小姐,只是宋家小姐如今热孝在身,因此延后了些。虽然说是长幼有序,但是毓英的婚事还需要提上日程。”
黄绍谦是黄毓苗的第一个孩子,也是黄徽文的长孙,阖府上下皆爱逾眼珠。粉粉嫩嫩的雪团子,又有谁能不爱,黄徽文自然十分喜欢他。
听见夫人提到自己的幼子,黄徽文方才荡开的软和脸色沉了下来。
黄夫人察言观色,便不再提这个话茬:“栗子粥快凉了。”
青石板光滑如鉴,黄育芩踩着月光,后面跟着张之羽。尽管张之羽在他的身后无声无息,但是黄育芩知道,他就在那里。
黄育芩自幼小心翼翼地掩藏起自己的心思,一如眼前的院子,这是他避开相府的耳目置办下的别院,胜在环境幽静。
黄育芩轻扣门扉,很快便有人透过门缝借着月光向外查看,辨认出熟悉的身影,方才欣喜地将门打开。院内不曾点灯,黑沉沉的,洞开的大门像掉光牙齿的巨兽嘴巴。
“小的早两日便得知公子回京的消息了,因此一直亲自守候接应。”来人是一位寻常打扮的四十岁上下的书生,他探究的眼神向黄育芩的身后投去。
黄育芩点点头,回首看向张之羽的位置,眼神中的意思不言而明,若是此刻退出,仍有抽身的余地,张之羽颔首,便跟着黄育芩的步伐,大门在身后缓缓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