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她在,他满腹的委屈,难受,便能悉数与她倾倒了。
一场秋雨之后,京城夜里便凉意浸浸。墨黑的天际,稀疏的星星闪烁,巷子里偶尔传来野猫跑过的动静,四下无人。
浓密石榴枝覆盖下的角门,无声无息打开,门口立着高壮的秦谅,朝着从暗处走来的文素素颔首致意。
门很快关上,两人穿过甬道到了前院,在一颗石榴树下停下脚步,秦谅伸手招呼:“娘子请坐。”
石榴树下摆着石桌石凳,。红泥小炉上的茶壶在咕咕响动,灯笼昏昏,石榴树下灯影婆娑。
并无人仆从小厮伺候,院子里只有两人,秦谅靠近小炉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文素素仰头望着石榴树,道:“这棵树的石榴果,结得真好。多子多福啊。”
秦谅伸手拿茶壶的手一顿,深深看了眼文素素,提壶斟茶,“文娘子请。”
文素素欠身道谢,秦谅抬头看向石榴树,神色颇有些怅然。
“秦氏发迹晚,在世家权贵眼里,秦氏就是泥腿子。大齐开国多年,靠近皇城一带的宅子皆居满了世家权贵。秦府的宅邸,宽敞归宽敞,就是离皇城远了些。这间小院一共两进,是我的祖宅,离皇宫比秦府要近。宫中忙碌,值守时,我皆在此处歇息,家母只生了我一个独子,盼着我能替秦氏开枝散叶,便在院子里广种石榴树。院子里的石榴树,皆是家母在世时所种。结的石榴果子多,却都苦涩,难以下咽。家母去世得早,没能享到我的福。我留着这些树,一是怀念家母,二是图个热闹。”
秦谅手握茶盏,叹了口气,“子欲养而亲不待,贵妃娘娘薨逝,太子殿下悲痛欲绝,我便想起了当年家母去世时,我是如何的难受。无论父母,子女,生离死别,皆为人间至苦。”
文素素端起茶盏闻了闻茶香,道:“我以前不会品茶。后来,我吃过了好茶,再吃劣茶时,便发现自己会品茶了。这茶不错。”
秦谅抬眼看向文素素,片刻后道:“文娘子真是厉害,这茶是龙凤团茶,极为稀少,已经珍藏了上百年。”
文素素笑道:“怪不得我能品出来这是好茶。我真是有口福,多谢秦皇城使的大方。”
秦谅举起杯盏,道:“从我搬进新府邸之后,这间宅子便不待客。文娘子是难得的稀客贵客,当要拿好茶招待。”
文素素吃完了杯中茶,嫣然一笑道:“如今秦皇城使再留下上好的团茶,待百年之后,秦氏后人随手拿出来待客,就是稀世的绝顶好茶,世家传承,大抵应当如此吧。”
秦谅沉默片刻,双目直视着文素素,缓缓道:“秦某只忠君。”
太。祖有令,不得杀皇城使。皇城使致仕后,无需担心被朝臣官员寻仇,只以后的日子,便寂寂无闻了。
文素素手上把玩着茶盏,闻言向前一推,站起身道:“我与秦皇城使不一样,只要忠于我之人,人各有志,叨扰了。”
秦谅没曾想到文素素这般干脆直接,他顿了下,道:“文娘子的野心所图不小啊,难道就不害怕?”
文素素哦了声,“与守卫京城的皇城使见面,我何惧之有?秦皇城使,我不喜讨价还价。”
夜风拂过,吹动石榴树叶沙沙作响。
文素素就那么从容立在树下,一身深青衣衫,风卷起衣袍外角,里面露出一截本白的孝服。
秦谅手负身后,周身气势陡盛,沉声道:“皇城使一向被称为孤臣,历经本人的手,不知让多少人家破人亡。官员惧怕我,忌惮我,也有人诅咒我,恨不得食其肉,喝其血。本人在京城的名号,能止小儿夜啼。”
文素素微笑着道:“我知道。”
在暗夜中,不知暗藏着多少杀机,皇城使就是圣上手上最好用的一把刀,
秦谅毫不掩饰赞赏道:“文娘子乃是柔弱妇人,自从角门进来,与本人一道坐着吃茶,像是走亲访友,极为随意自在,未曾有过半点惧色。本人觉着很新奇,本人除了圣上,从不与他人往来。”
她借着茶,轻描淡写回应他不欲冒险的托词,他不挑明,她亦沉得住气,绝不先显露急迫。他表明态度,她更干脆,且比他这个浑身透着杀气的酷吏还要狂傲。
文素素轻叹一声,“那还真是没趣啊!”
秦谅在办差中,遇到过无数或狡猾,或狠戾,或聪明的人。
文素素却与他们所有人的都不同,是他平生从未所见。
她精通赋税账目,江南道的情形,他一清二楚,借着她的手方理得顺当。
换作他前去,他万万做不到,他一向只会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