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老人声音闲雅雍容,我一直以为那一定是个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的老者,没想到转过头来,赫然是一张奇丑无比的脸。
东平城里收伏飞羽时,在雉堞上见过他第一次,在符敦城的浴室里又见了他第二次,这次是第三次了。前两次都是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这次他就在我跟前,才算看得清清楚楚。他每一次出现都是在帮助我,可是我怎么也想不到他居然会是望海三皓中的海老!
我结结巴巴地道:“您是您是”说了半天也说不出来。老人向郁铁波点了点头,道:“二弟,把刀还给他吧。”
郁铁波一怔,但马上把刀给了我。一握到百辟刀,我的心神定了一些,拿着刀看着这老人,道:“请问,您到底是谁?”
老人微微一笑。他的样子虽然丑陋之极,但气度极是不凡,让我有种身不由己想要屈膝跪下的冲动。他不再看我,对木玄龄和郁铁波道:“二弟,三弟,你们退下吧,我有些话要跟楚将军说。”
木玄龄和郁铁波对视了一眼,行了一礼退下去了。我心头疑惑万千,实在想不通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这时那老人又坐下了,微笑道:“楚将军,你也坐下吧。”
我把百辟刀放回刀鞘,盘腿坐了下来。他也坐回原位,上下打量了我一眼,道:“楚将军,经年不见,你可大有神采了。”
我道:“海老,多谢您的关照。只是小将实在想不通端倪,请海老指教。”
他又笑了笑,道:“世上事,谁敢说能够看清一切?上天既生万物,则万物皆有其理在,只是我们不知而已。”
他的话虽不是回答,但我也听得出他的意思,他是不会回答我的。可是我实在太疑惑了,道:“海老,别的事小将也不敢多问,只是想问问,海老您对小将关爱有加,不知为何?”
他看了看桶中的鱼,道:“楚将军,你见这鱼么?”
我不知道为什么说到鱼身上去,道:“小将愚鲁,请海老指教。”
“鱼或跃于海,或沉于渊,皆得其所哉。然巨可吞舟者亦曾细若芥子,只是有些可播浪于沧溟,有些未当长成便葬身鱼腹,老朽只是不忍见化龙之器早夭于涸辙而已。”
我皱了皱眉,这老人的这番话多半只是敷衍。我嚅嚅道:“小将智勇皆非一时之选,实难当海老错爱,小将仍是不明。”
他又是微微一笑,道:“大雾弥天,终有散日,有些事慢慢自然会明白的。楚将军,你深有自知之明,仅此一点便已远在侪辈之上,更兼有仁义之心,乃是不世出的奇才,若栋梁之材只作柴薪之用,岂非可惜?”
我苦笑了一下,道:“海老过奖了,小将可谈不上栋梁之材,若海老仅为爱才,恕小将实难以置信。”
老人点了点头,微笑道:“不以人谀而忘乎所以,楚将军,你果真又比以前精进。”
我抬起头,道:“海老,小将身受你数次大恩,如今也落在你手上,本不该如此狂妄,然海老若不愿明言,小将也不再多问。”
老人叹了口气,道:“楚将军,有些事恕老朽亦不能明言,老朽亦有一事愿请教楚将军,请楚将军开诚布公答我。”
我没想到他居然也会要请教我,道:“小将不敢,海老请说。”
老人抬头看了看天空,道:“天生万物,万物可是生来便有贵贱善恶之分?”
我吃了一惊,没想到他会问这样大的问题。我一向只觉得,人生来就是平等的,不论是帝君,还是一个乞丐,首先同样是人而已,可这老人竟然说的是“万物”我想了想,道:“应该没有。”
老人脸上浮起一丝笑意:“楚将军既有兼爱天下之心,那你就走吧。”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道:“什么?”
老人站起身,拿起身边的水桶,连鱼带水倒回了崖下的潭中,道:“楚将军,今夜之事,老朽会守口如瓶,你不必担心被何城主知晓。只望将来楚将军莫失初心,记住这话便是。”
我站起身,仍然莫名其妙,道:“海老,您真的叫我走?”
他没有回头,只是低声道:“有些事,老朽也不知做得对不对。只是世既有虎狼之狠,亦有猪羊之懦,人亦如此。猪羊不敌虎狼,然世上若皆是虎狼,则生灵皆遭涂炭。楚将军,你则是虎狼牙爪与猪羊懦心皆在一身,老朽不杀你,是希望你有朝一日能走出一条共存之道。”
他想的,也是让五羊城和帝国能够共存吧。我恍然大悟,不由跪下来行了一礼,道:“海老,小将定不敢忘。小将未必有多少力量,但定会尽己所能,让天下重归太平。”虽然他把我说成和猪羊一样,我也不觉得他说的有什么不对。在他心目中,世事万事万物都是平等的,虎狼和猪羊也不一样。
我转身要走,却听得身后他长长地叹息一声,喃喃道:“太平,太平。”听着他的声音,我也不禁一阵难受。
这老人的想法,与我竟然不谋而合,所以他才会如此帮我吧。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异数,但慢慢地发现,其实很多人都或多或少有我这样的想法。此时我觉得,便是蛇人,也未必就是十恶不赦,如果真的能够和蛇人共存,那也未必不可能。可是想法归想法,这一点能够做得到么?五羊城与帝国的共存就已经是一个奇迹了,更不用说与蛇人共存于世。
尽我所能吧。
我暗自叹了口气。何从景不会是甘于雌伏的人,文侯更是有不臣之心,靠我的力量,能够调和这些水火不容的势力,让他们和平共存么?想想也不可能,我能做的,也仅仅是尽我所能而已,这老人对我的期望也未免太过了。
是太过份了?我心中隐隐的有个声音在反问我。他真的是那么想的么?可是虽然有些疑惑,我却想不出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我也不想去怀疑,我只希望有朝一日真的能和他说的那样,万物各安其位,天下太平。只是,这个希望也太渺茫,太不可能了,已经迂腐到可笑。
这个老人难道真的如此迂腐?如果他的理想竟然如此不切实际,以何从景这样精细的人会对他言听计从么?虽然不愿去想,这个念头却还在我心头扎下了根。受骗太多,我已经不再轻易相信人,虽然愿意相信这老人,可心底却还是固执地想要怀疑。
这时我已走下了山崖,木玄龄和郁铁波两人见我走下来,都是一怔,却听那老人在崖上忽道:“二弟,三弟,你们送楚将军出边门吧。”
木玄龄和郁铁波两人虽然也名列三皓,但看来实是这老人的跟班而已,听得这老人的话,他们齐齐一躬身道:“是。”眼中虽然还有点惊疑,木玄龄却向我一伸手道:“楚将军,请随我们来。”
我又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山崖上的那老人,此时已看不清他的身影了。我心中仍是捉摸不透,心中想着那老人的身份。他似乎并不是全心全意为何从景着想的,到底是什么来历?
出了边门,郁铁波忽然道:“楚将军,下次阁下再来,请先行通报,望海馆虽非禁地,也不是可以随意出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