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和白欣容讲话,也不希望白欣容和她讲话,但是同桌之间需要配合的地方她不排斥。比如英语口语练习对话,或者是交换批改试卷之类的。」
「那她们什么交流都没有?」
「有,她们一般用一个小本子,写交流的话。然后放在课桌上,让一些好事的学生方便翻阅,我也看过,上面的话很简单,就是『对话你说A我说B』『好的。』『卷子给我』,『好的』。」
叶安逸脑子里浮现了那个表情清冷的苏云萝,对于那个时候的白欣容来说,这种简单的书写交流,可能也是唯一能和同学说话的通道了吧。
「白欣容刚开始还会讨好她的同桌,但是经常被人当做笑话一样讲,她给同桌带的吃的,转身被嫌弃直接扔垃圾桶,说错了一句话就会被同桌拿到QQ群分析……到了苏云萝这里,她已经完全放弃了回归社交圈的努力,很怕惊扰苏云萝,失去最后一个同桌,所以一直很自闭地坐在她旁边。」
原来是这样。
因为没有任何直接的交流,苏云萝应该从未出现在她的日记本里。
「后来她和我接触多了,陆陆续续讲了一些其他女生对她的一些霸凌,比如她的手机里的一些内容经常被黄璃园抢过去读给全班人听,大家都在猜测她要追的下一个男生是谁等等……」陶桃喝了口水,继续说,「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挨个警告了那些女生,说不要在学校里搞这种小帮派。但是最后,有一次……我万万没想到……我也成为了牺牲品。」
「发生了什么?」叶安逸说。
陶桃盯着她,说:「我没想到一个半大的孩子会把一个成年人逼到这个地步上……我真的没想到……后来白欣容对我表示了异乎寻常的依赖,她的妈妈也来学校找我,和我哭诉自己被丈夫抛弃的往事,足足浪费了我一个早上的时间,让我没办法去上课……我实在受不了……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她母亲,但是真的很让人窒息。她的确应该是很可怜的,我也应该同情她,但是我看见她就没来由的烦躁,最后也变成了她们攻击我的把柄……」
叶安逸见过白欣容的母亲,她能想象她的样子。
「总之,后来白欣容出现了抑郁症的一些迹象,都是我的错,是我这个班主任在压迫她,我没有帮助她,拒绝她,欺负她孤儿寡母,」陶桃略带愤怒地说,「但是我自己也有自己的教学任务,我也有自己考虑的事情,她母亲要我逼着那些女生和她道歉,当面认错,这个我是根本办不到的!」
「她母亲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是啊!因为我帮白欣容,班上的学生渐渐都疏远了我,起初还有人警告过我,说老师不要管那个学生,但是我不听,接着白欣容的母亲逼迫着我要我指出班上哪个女生欺负她的女儿,还要她们和她当场认错,我一个班主任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呢?」
陶桃激动地说,「那些女生对白欣容并没有实质上的伤害,她们只是孤立她,疏远她,但是并没有像电视漫画里那样有肢体霸凌的行为,什么拳脚相加啊,什么逼着她和哪个男生接吻啊之类的,这些都没有。最多就是悄悄扔了她的作业本,或者偷偷涂改她的教科书,这些学校很难监控到,而且也没有证据去处罚这些学生。我们更不能逼着同学们一定要和特定的某个人交往。」
叶安逸有点动容:「的确是很难办到。」
「但是她妈妈不听,又哭又闹,最后传出去不知道为什么就变成是我的主意,说我要强迫那些女孩子和白欣容道歉。班上的学生对我过分关注白欣容的事情已经很不满意,听闻了这个传闻之后,立刻对我群起攻之,要求换班主任。她们去给校长写信,去学校的贴吧写话题,然后在QQ空间不指名道姓说我,我也变成了被孤立的那个人。」
她苦笑着说:「不管你相信与否,我真的没有强迫那些女生和白欣容道歉的意图,这不是一个老师做出来的事情,这么大的学生了,她们完全有权利选择和谁在一起玩耍,和谁说话,不和谁说话。我只能旁敲侧击地在班会上提醒大家要注意团结,要友善,最后这些都变成了她们攻击我的把柄。」
「……」叶安逸回想了一下白欣容母亲陆敏的样子,心里也有点后怕:那种强烈的倾诉欲,那种逢人就恨不得依赖的可怜样子,真的有种「逼人为圣」的窒息感。
「最精彩的部分是,白欣容突然和她们和解了,把我平时和她谈话的记录都曲解地给那些女生看,我变成了『挑拨同学关系的老师』,闹得太大,学校对我进行了留职察看处分。」陶桃眼睛透露出寒意,看着叶安逸说。
这是个没有任何经验的年轻老师被学生反过来控制的故事。
「我觉得你迟早会陆陆续续听说过这些,」陶桃补充,「我也不介意你把我们的谈话内容说给她们听。」
这所学校的师生关系真的是已经到了草木皆兵的阶段了。
叶安逸摆摆手:「我不会和她们说的,事实上我和她们也不怎么说话,我今天也是第一次认识你。」
「那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白欣容的事情?」陶桃怀疑地说。
「我陆陆续续听同学说了一些,」叶安逸推了推自己的眼镜,「其他部分都是猜的。」
陶桃大概明白叶安逸其实根本不了解事情的全貌,不禁摇头,「你是来这里高考的,不要在这里介入太多她们的事情,学学苏云萝吧。」
叶安逸点点头:「谢谢老师。」
「我现在停职反省,不算老师了。」陶桃摆手,「我听说来了个转校生,张志涛又被打了,我就有点担心你,但是又怕被人家知道我接近你给你带来困扰。」
她从包里拿出一张纸条:「这个是今天早上我在我家邮箱收到的,你看看。」
叶安逸拿过来看,上面用打印机打着:「白欣容回来了。」
「我知道白欣容已经死了,突然收到这个还是很吓人,」陶桃深吸一口气,「我的信箱每天都会有人送报纸过来,老校区只有大门口有监控,来来往往也不知道是谁,什么时候塞进来的。白欣容非常恨我,总怪我推她进入更艰难的境地。我特意去问了姚美华,她跟我说,白欣容的位置现在是一个北京来的插班生在坐,我就忍不住去打听了你的事情。」
「你怀疑我是白欣容吗?」叶安逸问她。
陶桃看着她,摇摇头:「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很害怕你是白欣容借尸还魂,但是接触了之后发现不是的。你比她镇定,沉着,你不自卑,她很自卑。你绝对不可能是她,如果你是她,变成了如今的样子,应该也不会让我再害怕了。」
「我想白欣容不见得恨你,」叶安逸说,「你是唯一一个在学校里对她伸出援手的人,她怎么会恨你呢?」
「我以前也是这么认为的,」陶桃声音黯淡了下去,「我以前也以为,只要我一心为别人,别人应该可以理解的。」她捧起咖啡喝了一口,「但是,我现在发现身在淤泥中的人,不但会畏惧那些压迫她的人,还会怨恨站在淤泥之外、想对她伸出援手的人。她不敢恨那些欺负她的人,但是她敢恨你,要把你一同拉入淤泥,感受她的痛苦。」
「可是你现在还是特意过来提醒我。」叶安逸提醒她,「你还是胸中自有一腔热血。」
陶桃有点触动,看了一眼叶安逸,由衷地说:「我不希望你遇到任何危险。」
「没准我就是为了这个来的呢?」叶安逸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