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林世卿入狱那日起,一贯冷清的天牢便热闹了起来,光是天牢围了里外三圈不说,连林世卿隔壁都临时安排上了巡守狱卒,大约是要防止有人与他传递消息。
牢内原本光线暗淡,只有一扇拦起来的小窗透光,应该显得阴森压抑,可实际上自打林世卿住进来后,牢内便日日灯火通明。而林世卿住的这处牢房也明显被特殊关照过——温暖干燥,全见不到蛇虫鼠蚁,软褥锦被,每日三餐荤素搭配,鸡鸭鱼肉从不吝啬,除了住处简陋,无人服侍,找不到人说话,不提供纸笔以外……实在没有一处不妥。
若狱卒脚步可以再放轻些,不要那么扰人,那就更好了——林世卿都不知道,原来这大狱竟是个此等混吃等死的好地方。
可偏偏,林世卿做不来混吃等死的事,也不是混吃等死的人。
周帝下了令,不准任何人探视。
李昀几番请命,却均被驳回。
等到林世卿再次到了可以让他正经说上几句话的地方,便已经是在廷尉府衙内了。
旁听席位坐着的有太子李昀,英王秦晟,右相张正廉,御史大夫郑培文,廷尉大夫刘雯,以及几位站着的官员。这些人上朝时林世卿都曾见过,虽然阶品不一,但俱称得上是朝中重臣,只出乎意料的是,上首正中并不是周帝,而是另一位大人。
那位大人林世卿瞧着面生,后来听他开口说了话才知道,原来是新任的京兆尹,名叫彭洪文。
而后,更加令林世卿出乎意料的是,庭审开始后,他不仅没有立刻就被安下罪名,还受到了格外优待——两位皇亲,满场公卿,那位新任的京兆尹竟然先下令让人给他这堂下之臣搬来一把太师椅。
虽说他被停职之前的确位列一品左相,最多跪一跪圣上,换到旁处,便只有别人向他俯首作揖的份,实乃天子座下第一人。
可毕竟,此时身份不同。
虽说没有证据,一切尚未盖棺定论,可到底他也沾了罪臣的边。再说,比他身份更加贵重的太子和英王都还没有落座,京兆尹一个三品府吏,如何会单单对他这般殷勤。
林世卿无奈想道:做戏做到这般上下一心,细致入微的地步,也委实辛苦他们和他们背后那位圣上了,只是天牢那群一天到晚严防死守的巡守狱卒,难道要他当做没有看见么?
雁过留声,人过留名。
只怕“林世卿”这三个字往后除了意味着“贪官污吏”、“专柄擅国”以外,还要新加上“权宦权奸”之类的评语了罢。
林世卿心中明了,面上却仍是一片春暖花开,见礼过后,并未推脱,理了理衣袖,坐到了椅子上。
周帝又养他又防他,迄今为止,且喜且忧,且惊且惧,矛盾了十三年。
不负所望,当年一时冲动留下的这个“孽种”如愿以偿地被铸成了他手上的一柄宝刀,多年以来锋刃向前,帮他赢得了北梁铁骑,帮他拓开了南境疆域,帮他革除旧弊推行新政,帮他攘外安内合纵连横……
其间,他帮那人做了那人做不到的,得罪了那人不愿得罪的。
而今,功与过,一分两面,各不相抵,颈上虚悬多年的铡刀将落——那人终于要动手了。
但其实,他不姓“林”,不是“孽种”,更不想“世代为卿”,沉甸甸压在他心里十三年的那句话,除了不知为何便通晓始末的封子恪,和他曾透露过只言片语的孟惊羽,他再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他姓李,名清慕,本应是那人掌珠,清字为辈,慕字为名,听说,是那人亲口取来的,“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彼时,那人应该还是喜欢母妃的罢,只是求而不得生了怨,若非如此,他又怎会想到这首描述少女等候心悦之人却终未成行的《山鬼》?
彼时,那人应该也还是期待过的罢,自己的出生会否成为挽回母妃的一个契机,若非如此,那人又怎会恰巧取了此句中之“慕”字为名?
多年弃之不用的名姓,旧时心之所向的爱恋,未曾宣之于口的疼惜……那些褪色发黄渐至模糊的回忆,父亲、母亲、兄长和自己,林世卿记了十三年,忘了十三年,忘与记同时同晌,交错并行。
因为这个原本属于自己的名姓,原本已经不在了的身份,他为那人谋划了十三年,为那人卖命了十三年——
到了今天,足够了。
生恩,养恩,母仇,兄仇——从今日起,他对那个十三年来未尽丝毫为父之责的人,终于可以问心无愧地说一句“一刀两断,再不相欠”。
明镜高悬之下,林世卿脑海中却闪回出许多幼年时的画面,堂上那些人说了什么,想说什么,未说什么,林世卿一概不想再费心思——何苦呢?
越明白越恨,越清醒越痛。
堂上问话,林世卿不想听进心里,便也听不进耳中,无论什么问题,俱都答得无可无不可。
不知过了多久,林世卿感到被人压着跪了下来,刚回过神,便看到一纸诉状飘飘然落在他身侧。
状纸上八条大罪排布齐整,条条分明,尽由朱笔写就:
其一,“罪犯恶逆,弑杀亲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