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突然的,三月里才从静贵太妃册封成了静慧皇太后的李家独女李容静,五月廿二,于宫中因急病薨逝。
丧礼过后没几天,昭武大将军李长厚便从同宗旁支过继来了一名名叫王钦的青年,认其为孙,令其改姓为李,永康帝孟惊羽念昭武大将军李长厚无嫡系后嗣,着其爵位由李长厚新认下的这位干孙儿承袭。
只是袭爵之前,这位青年新贵需在京待满五年才能赴驻地任职——对于这位明诏钦定的昭武少将军李钦李季同而言,这五年留京时间一做京师名儒教化之用,二做日后袭爵为官之基,是永康帝对李氏世家的格外恩赏。
只是这五年,到底是今上对李家的“格外恩赏”还是对李家的“别有用心”,那便是一个人心里一个样的事情了。
这中间自有许多曲折不足为外人道,不过外人没道这个,却没少道一道,这位李季同的生父王弘业父凭子贵,沾了儿子这昭武少将军的光,随着李长厚一道离了京,到九江郡填缺走马上任去了的事情——原来的九江郡郡守付显彬则调回了京城,新在御史台领了职,接替了上一任御史大夫。
至于之前那位上疏弹劾李大将军时,言辞委婉语焉不详的老御史大夫,被陛下召见后便主动离职卸任告老归乡了,临走时,因无世家身份倚靠,没一个人敢送他,这一番晚景,倒也不能不说是有些凄凉的。
而新任的这位御史大夫付显彬却是位十分有来头的,即便是国丧期间,上任也是上的很是热闹。
付显彬自打为官那日起便有刚正不阿之名,才德兼备,只是出身说高不高,是父族付氏家主的庶生子,不过正是因为这份才、这份刚正、还有这份出身说高不高的特质,他才会被先帝外派到了九江郡这个爹不疼娘不爱常闹洪灾,又因为挨着东海辖区而十分棘手的地方做长官——先帝完全用不着担心他这个办起事来六亲不认的直脾气能对得上李长厚的胃口,在地方上结党营私,甚至还可以用他做耳目,让他盯着李长厚的一举一动。
与此同时,先帝也不怎么用得着担心,李长厚敢动这个付家家主的儿子,即使他不得宠——打狗也还得看主人。
付家是朝中大家世族,门祚兴旺,无论是中央还是地方,都有不少官员带着付家的标签。
之所以会这样说,一是因为付家算是三朝元老,号称“国家的钱袋子”的大司农府一直握在付家的手里,家族发展的很早也很稳定,时至今日,付家家族主系旁系枝繁叶茂,已如虬髯老树一般牢牢扎根在了整个楚国朝堂的脉络之中。二则是因为付显彬其父,也是如今的付家家主付霖——付霖少有才名,先为先帝太子时少师,而后设教坛于宫墙之外,堪称半座朝师,手底下带出过多少成器不成器的少爷公子都已是数不胜数,说是桃李满天下也绝不掺一点虚假。
所以付显彬这个偏房所出,不得父亲喜爱,却又跟付家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家主儿子,占着这个御史大夫的位置,实在是不能再合孟惊羽的心意——别人动他得掂量掂量,可他那个直言敢谏一条路走到黑的性子,加上付家的撑腰和皇上的抬举,却是无论参谁都可以不过手掂量的。
这不,付显彬这位御史大夫新官上任三把火,休沐日后刚上朝,一参就参了个大的。
六月初,御史大夫付显彬具本参奏周国使臣,奏本上书多名周使于市井之中妄议楚国国政,大放厥词言楚国朝中无人,君不成君,臣不成臣,封疆大吏可不遵皇命而未有罚,满朝文武心无社稷而忝居其位,等等。
这还不算完,前朝损爽了之后,这些个周使嘴上还十分没门的连后宫都顺便染指了——鸾椅还没坐热的静慧皇太后人虽薨了,但八卦不朽,周使言其与新任的九江郡郡守王弘业私下不清不楚,那过继到李长厚膝下的王钦,甚至很有可能根本就是皇太后同这位新任的王郡守不知道什么时候造下的孽子。
这通一巴掌送到家门口的国骂简直是骂人打脸的集大成者,其内容之精彩,涵盖之全面,字眼之不堪,可以说将楚国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脸全部打了个干净,一点兜底的都没留。
可被骂的人偏还真不好直接骂回去。
一来,这些被骂的人大多身份显赫,多少自持着四九城里东主贵人的大国风范,秉持着“被狗咬了总不能咬回去”的理念,一个个气得脸红脖子粗的但就是张不开嘴回几句过去;二来,这些话里,有的还的确真就是那么回事,包括李长厚突然认下的那个孙儿,楚国朝臣也没少私下议论其身份来历的,只不过没敢这么明目张胆罢了。
这些话要是没让人听见,说也就说了,偏有几个周使趁着酒后的迷糊劲儿,将这些混账话甩出了几条街,隔日就传遍了整个堰城。
人要脸树要皮,既然付大人已经将这事情搬到了朝堂上,那么但凡是个有点血性的楚国人,面对周国这张牙舞爪扇到脸上的一大巴掌,都再不能装聋作哑忍气吞声了——事情闹得这么大,如果再忍下去,那么以后楚国还怎么在各国诸侯间自处,如何在天下百姓前立威?
自己家无论出了什么事那都是自己家的事情,容不得外人插嘴,何况还是插嘴插得让人这么难堪的?
面对已经欺负到脸上的周国使臣,楚国上下可以说是群情激愤,渐成鼎沸之势,文官武将一致对外。
一夜之间,周国使臣全部下狱。
好,人已经抓了,但是抓了以后怎么办呢?
就连一向直言敢谏的付显彬都难得的在这事上和了一把泥,奏本末尾只写了“望严惩,请陛下圣裁”这样的话,更何况其他人?
他们总不能说:“陛下,咱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这些人切碎喂鱼以泄心头之恨吧!”这样的话,须知两军相交还不斩来使呢,更何况周、楚两国原本交好,总不能真因为几句巷陌狂言就真斩了这一大票人。
而且这一大票人里可有着周国顶顶尊贵的左相大人、汝阳少侯爷林世卿。
别人不说,只要是真将这一人切碎喂鱼了,那么其他人切不切,碎不碎,结果便也都是不可改的了——周楚两国边境将士手中的刀枪二十余年未见鲜血,想必要是真走到需要见血的这一步,两国国主必都不会忍下这足能噎死人的一口气,更不会吝于让将士们用邻国的鲜血开开刃、磨磨锈的。
于是楚国朝堂一致对外的声潮,也就汹涌到将以林世卿为首的一干周国使臣全部下狱的时候,继而便倏地消停了下来——脸得要固然不错,但是这事比李大将军滞留京城的事情要严重得多了,这说话的人一旦说不好,身上就得落下千万条不是,斩首株连都算轻的了,身后的污名怕是几百年都洗不掉。
要是周楚真打起来,楚国讨着好也就罢了,吹牛拍马者自然能将这份功劳归到“陛下圣明”上面,但一旦没讨着好,那这人就是罪臣、奸臣、佞臣,一人一口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他。
因此,朝中除了陈墨阳、安铭等几元孟惊羽亲手带过的武将,也就新被孟惊羽亲手提拔起来的几名文官,诸如奉常大夫徐坤、御史大夫付显彬等,曾在朝上委婉的就此事表达过看法以外,其余便无人再对此表达过什么看法。
表达过看法的这几人虽然各分文武,但表达的看法却是大同小异——不如让这位相爷与周帝通封书信说明事情原委,看看周国的意思再说。
众臣一听这几位出头鸟出的头还挺齐,便也都齐刷刷的一个接一个的“臣附议”了——反正天塌了有那几位出头的鸟撑着,功过都用不着他们顶着。
于是,孟惊羽纳了谏,便照着话吩咐人这么做了。
周国回信很快,不过五六日的时间就传回到了楚国,回信送来时刚好赶上朝会,孟惊羽便当着众臣的面打开了信,越看脸色越糟,没多一会儿便将信狠狠拍到了桌上,看那样子,差点没气个倒仰。
虽然信的内容没有公开,但楚宫之中还是有些流传出来的消息说,周帝回信中的言辞十分强硬,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楚国诬陷周国,就差指着鼻子骂“你们这群楚国的王八羔子真不要脸”了——不过想想也是,周国看到自己送过去的使臣都被先斩后奏的下了狱,不论事情的真相如何,回信的口气都不大可能好到哪里去。
事后,曾有好信又大胆的官员借着觐见时陛下小憩的机会瞟了一眼那信,回头便证实了这个传言,并且留下了八个字的评价“满纸荒唐,不堪卒读”。
眼瞅着,梁子就这么结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