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京堰城,襄福宫。
不大的襄福宫后院连着一方小池子,池子连了清河活水,冬季也不上冻,眼下仍养着不少锦鲤。只是院子冷冷清清的,远近见不到一个宫人,只能看到一个披着嫩粉缎面毛绒披风的细瘦女子坐在沿池修建的小廊上,持着一只圆圆的小黑坛子,时不时喝上两口,从身旁的小口袋里抓起点鱼食投进池中。
那女子双颊红红的,不知是风吹的还是什么,双眼眯缝着,似乎有些倦了。
夕阳西下,正是点灯的时候,隔着不远的宫墙还能隐约听到宫人来去匆匆的杂声,却并不是往日有条不紊的点灯声。
那女子仿佛很感兴趣,侧过耳朵仔细听了听,半晌,勾起一侧唇角,摇了摇头,抓起一把鱼食撒到了池内——似乎有个小内侍走得太急,打翻了要送给赵淑妃的补身汤药,连威胁带恐吓地被领头的大宫人骂了个狗血淋头,而后被带走了。
可能会被带到一向温厚待人的淑妃娘娘宫里,也可能被带到一向暗无天日的内廷司——完全不同的方向,完全不同的命运。
可是通往这两个地方的路上,有一段路却是相同的——巧的是,就是这方鱼池墙边的这段路。
因此,只凭借那小内侍的哭声和告饶声,女子也没办法判断那小内侍最终被带到了哪里。
那女子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发了一会呆,随后趴在栏杆上睡着了。
过了不多时,连向内院的廊道忽然拐出了一个人,那人服冠整齐,脚步很轻,正向鱼池走来。
和鱼池尚有些距离时,那女子便察觉到了,一听到脚步声,她肩膀倏然一动,睁开眼睛,眸中清明起来,回头看了一眼,旋即却又波澜不惊地趴回了栏杆上,不冷不热地说道:“外臣不得入内宫,是封相忘了还是本宫记错了?”
“借酒浇愁?”来人瞥她一眼,却不回答,也没有请安,“这坛梨花醉还是上月送来的吧,怎么到现在还没喝完?”
原来正是已被封为昭仪的陆婉婷与右相封子恪。
陆婉婷没有在意他的失礼,只冲他晃了晃手中的小坛子,犹能听到液体碰撞坛壁的声音:“一共就两小坛……怎么舍得喝?”
封子恪坐到她身边:“那今天怎么想要喝了?”
“你没听说吗?”陆婉婷扭过脖子,将下巴垫在胳膊上,“淑妃娘娘今日小产了,太医和宫人都聚在她那儿呢,我拿这个——”
说着,她又喝进一口:“帮她庆祝庆祝。”
封子恪皱眉看着她:“你呢,怎么没去?”
“赵晴那里?”陆婉婷摇摇头,“宫中有品级的嫔妃只有我们两个,她先有了孩子,无论男女,都是皇上第一个孩子,眼看着子凭母贵,母凭子贵……如今临近产期,谁最该紧张?”
陆婉婷抬起那只在鱼食袋子里划来划去的手,伸出食指,指向自己:“是我啊。”
封子恪看着她不动:“嗯,所以呢?是不是你?”
陆婉婷打了个酒嗝,没有直接回答他:“淑妃娘娘的胎一直就不稳,到如今小产,应该也不是什么意外的事吧?”
话落,陆婉婷像是想起了什么,恢复了原来那一副微醺的样子:“你问完了,该我问你了,你怎么会想到这时候来我这里,不怕招惹什么嫌疑?”
“现在没嫌疑,以后也一样会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呢?”封子恪一哂,“放心,没人看到我,不会被人发现的——即便是有嫌疑也不是在你这里。”
陆婉婷眉头一皱:“我不……罢了。”
“怎么?担心?”
“我担心什么?”陆婉婷好笑地哼了一声,“你们都不担心——看你们这样子,大概该安排的都安排好了吧,那些不长眼睛的人也真是有眼无珠得很,咱们那位陛下,哪是什么好捏的软柿子?”
封子恪神色古怪地看了陆婉婷片刻:“你倒是不一样了……对了,我一直没有问,你怎么会想到帮世卿——”
“别问我,我也不知道,”陆婉婷将坛子里的酒一口喝干,“原来我以为我喜欢他,但是现在却发现那样的感情……大概也不是。可是便是想明白了,如今还有什么用吗?真是可笑极了——就像一个一直努力想被人注意到,并且自以为是,又想要因此得到不同对待的……宠物。”
陆婉婷水漾的眼里染了几分迷离:“他很好看,对人也温柔,可有时候又像是长了刺,前一刻刺了你,下一刻又会让你觉得即使被伤害也值得——又会伤人又让人着迷。我以为我是不同的……”
陆婉婷晃了晃那个小坛子,却已听不到任何液体的声音了:“你们男人不知道,这宫里就是个大冰窖,所有人都在争抢那颗唯一的火种,会吃人的——呵,我还以为入了宫,只是从一个小院子换成一个大院子困着,有什么不同呢?”
“有什么不同呢?哪里都不同啊……”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从前,我可以出去骑马,逛街,和嫂嫂拌嘴,甚至更加放肆的时候,还可以打扮成一个漂亮的小公子,偷偷溜出府,去赌钱,去调戏城郊浣衣的小姑娘……但是现在除了琢磨那些事情,还能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