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州有个张姓人家,祖上是齐国人,明朝末年齐国大乱,张氏的妻子被北方的士兵掳走。张氏经常到豫州做生意,便在那里安家落户,娶了一个豫州女子为妻,生下儿子讷。不久,妻子去世,他又娶了继室牛氏,生下儿子诚。牛氏性格凶悍,经常嫉妒讷,把他当作奴隶看待,给他吃的是劣质食物。她让讷上山砍柴,每天必须砍一担柴,否则就鞭打辱骂,让人难以忍受。她偷偷给诚好吃的食物,让他跟着私塾先生读书。
诚渐渐长大,性情孝顺友爱,不忍心看到哥哥受苦,私下里劝母亲善待讷,但母亲不听。一天,讷上山砍柴,还没砍完,突然下起了大雨,他躲到岩石下避雨。雨停了,天也黑了。他饥肠辘辘,只好背着柴回家。母亲检查柴的数量不够,生气地不给他饭吃。他饿得心如刀绞,回到屋里倒在床上。诚从私塾回来,看到哥哥无精打采,问:“生病了吗?”讷回答:“饿得难受。”诚问明原因,心中难过,立刻离开。过了一会儿,他带着饼回来给哥哥吃。讷问他饼是从哪儿来的。诚说:“我偷了面,请邻居的妇女做的,你吃了别告诉别人。”讷吃了饼,叮嘱弟弟:“以后不要再这样,万一被发现,会连累你。再说,一天吃一次饼,饿不死的。”诚说:“哥哥身体本来就弱,怎么能砍那么多柴?”第二天吃过饭,诚偷偷跑到山上,找到哥哥砍柴的地方。哥哥看见他,吃惊地问:“你来干什么?”诚回答:“来帮你砍柴。”哥哥问:“谁让你来的?”诚说:“我自己来的。”哥哥说:“别说你不会砍柴,就算你会,也不能来。”他催诚赶快回去。诚不听,用手脚砍柴,还说:“明天我要带斧子来。”哥哥靠近他,看见他的手指已经磨破,鞋子也磨烂了,心疼地说:“你要是不马上回去,我就用斧子砍死自己!”诚只好回家。哥哥送他到半路,才返回去砍柴。诚回家后,找到私塾先生,说:“我弟弟年纪小,您应该把他关起来。山里有很多虎狼。”先生说:“上午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我已经打了他。”诚回家对哥哥说:“你不让我来,我就挨了打。”诚笑了笑,说:“没有的事。”第二天,诚带着斧子又去了山上,哥哥大惊:“我让你别来,你怎么又来了?”诚不说话,拼命砍柴,汗水湿透了脸颊也不休息。大约砍够一捆柴,他不打招呼就回家了。先生又责罚他,他如实告诉先生。先生赞叹他的贤良,便不再阻止他。哥哥多次阻止他,他始终不听。
一天,讷与几个人在山中砍柴,突然有只老虎跑过来,大家吓得趴在地上,老虎竟然叼走了诚。老虎背着人走得慢,被讷追上,他用斧子砍中老虎的屁股。老虎疼痛难忍,狂奔而去,再也找不到踪影。讷痛哭着回家。大家安慰他,他哭得更伤心了,说:“我弟弟不是别人的弟弟,何况他是为我而死,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说着,他拿起斧子砍向自己的脖子。大家急忙抢救,斧子已砍入一寸多深,鲜血喷涌而出,他昏迷过去。大家吓得撕开他的衣服包扎伤口,一起把他抬回家。母亲哭着骂他:“你杀了我儿子,还想自杀来抵偿吗?”讷呻吟道:“母亲别难过,弟弟死了,我一定活不下去!”他被放到床上,因伤口疼痛无法入睡,只能日夜靠着墙壁哭泣。父亲怕他也死掉,有时到床边喂他点吃的,牛氏就骂他,讷干脆不吃,三天后就死了。
村里有个赶尸的巫师,讷在路上遇到他,诉说自己的悲惨遭遇。他问巫师知不知道诚的下落,巫师说不知道,便转身带他去找。他们来到一座大都市,看见一个穿黑衣的人从城中走出来,巫师拦住他,代讷询问。黑衣人从腰间的袋子中拿出一本生死簿,仔细查看,上面登记着一百多个男男女女,但没有一个叫张诚的。巫师怀疑他在别的簿子上,黑衣人说:“这条路归我管,怎么会出差错?”讷不相信,硬要巫师带他进城。城里新鬼、老鬼来来往往,也有认识的,他上前询问,但没有人知道诚的下落。忽然,大家喧哗起来:“菩萨来了!”抬头望去,云端里有一个伟人,全身放射出光芒,照亮了整个世界。巫师祝贺讷:“你有福气啊!菩萨几十年才来一次冥府,解救受苦的鬼魂,今天你正好碰上。”他拽着讷跪下。众鬼囚纷纷合掌,齐声高诵慈悲救苦的声音,声音震耳欲聋。菩萨用杨柳枝洒下甘露,细如尘埃;不久,雾气消散,光芒收敛,菩萨消失了。讷感到脖子上沾了露水,脖子上的伤口也不再疼了。巫师带他回家,看见村口,才与他告别离去。
讷死后两天,突然醒来,讲述了所经历的一切,说诚并没有死。母亲认为他胡编乱造,反而责骂他。讷受了冤枉,无法为自己辩解,但摸摸伤口,确实好了很多。他挣扎着站起来,向父亲行礼说:“我将穿越云海去寻找弟弟,如果找不到,这辈子就不回来了。希望父亲还把我当作死了。”父亲把他带到偏僻处,两人抱头痛哭,谁也不敢挽留他,讷便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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讷每到繁华之地寻找诚的消息,途中盘缠用尽,只能沿街乞讨。一年后,他来到金陵,衣衫褴褛,佝偻着身子走在路上。忽然看见十几匹马经过,他赶紧闪到路边。其中一人像是官员,年约四十多岁,骑着骏马,前面后面跟着强壮的卫兵。一个少年骑着小马,几次看向讷。讷以为他是贵公子,不敢抬头看他。少年停下马鞭,忽然下马,喊道:“你不是我哥哥吗?”讷抬起头仔细一看,果然是诚,两人紧紧握住对方的手,痛哭失声。诚也哭着说:“哥哥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讷讲述了自己寻找诚的经历,诚更加悲伤。骑马的人纷纷下马询问原因,向官员汇报。原来,老虎叼走诚后,不知何时将他扔在路边,他躺在路上睡了一夜,恰好张别驾从京城回来,经过这里,见他文质彬彬,便可怜他,上前抚摸他,他渐渐苏醒过来。他告诉张别驾自己的住址,两人相距很远,张别驾便带上他一起回家。张别驾还给他敷药,几天后才痊愈。张别驾没有长子,便将诚收为养子。这次他们正好一起出游。
诚将这些情况详细告诉讷。正说着,张别驾走了进来,讷不停地向他磕头致谢。诚进屋捧出布帛衣服送给哥哥,然后设宴款待。张别驾问讷:“你们家在豫州有多少壮丁?”讷说:“没有。父亲是齐人,流落到豫州。”张别驾说:“我也是齐人。你们住的地方属于哪个县?”讷答道:“我曾听父亲说属于东昌管辖。”张别驾惊讶地说:“我们是老乡!为什么要搬到豫州?”讷说:“明朝末年,清兵入侵,抢走了我母亲。父亲遭遇战火,家破人亡。他先在西部经商,往来频繁,所以就在那里定居了。”张别驾又问:“你父亲叫什么名字?”讷告诉了他。张别驾瞪大眼睛看着他,低头若有所思,快步走进内室。不久,太夫人走出来。大家一起行礼完毕,太夫人问讷:“你是张炳之的孙子吗?”讷回答:“是的。”太夫人放声大哭,对张别驾说:“他是你弟弟!”讷兄弟俩都懵了。太夫人说:“我嫁给你的父亲三年,流离失所,被带到北方,成了黑固山的妾,生下了你哥哥。半年后黑固山死了,你哥哥被提拔为旗人,调到这里当官。现在已经退休了。我时刻想念家乡,便脱离旗籍,恢复原来的户籍。多次派人回齐州,却始终没有消息,怎么知道你父亲搬到了西部呢!”她对张别驾说:“你把弟弟当作儿子,折了自己的福气!”张别驾说:“我以前问诚,他没说自己是齐人,可能是年纪小记不清了。”于是他们按年龄排序:张别驾四十一岁,是老大;诚十六岁,最小;讷二十二岁,是老二。张别驾有了两个弟弟,非常高兴,与他们同床共枕,详细了解了离散的原因,打算回老家。太夫人担心他们不被接纳。张别驾说:“能接纳就一起生活,否则就分开。天下哪有无父之人?”
于是他们卖掉房子,准备行李,选定了出发的日子,向西出发。抵达老家后,讷和诚先去报信。自从讷离开,他的妻子也去世了,只剩下老父亲孤独一人,形影相吊。突然看到讷走进来,他喜出望外,愣住了;又看到诚,喜极而泣,说不出话来,泪水涟涟。讷又告诉他别驾和母亲也来了,老父亲停止哭泣,愣住了,既不觉得高兴,也不觉得悲伤,傻傻地站在那里。不久,别驾进来了,行过礼;太夫人握住老父亲的手,两人相对而泣。看到家里的婢女、仆人、车夫,里里外外挤满了人,老父亲不知所措,坐在那里发呆。诚没见到母亲,问了才知道她已经去世,他悲痛欲绝,哭得喘不过气来,过了很久才苏醒过来。别驾出资修建了楼阁,聘请老师教导两个弟弟。马厩里马匹穿梭,屋里人声鼎沸,俨然成了大户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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