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召至校长办公室的乐弈,与秦立公发生了激烈的争执。
秦立公的意思是,利用青娃为质,焦富贵松口的机会,让七名中层干部跟焦富贵碰个面,从中排查出“执棋”。
乐弈颇不以为然,说:“既然焦富贵已经松口,咱们就该趁胜追击,让他赶紧招认上线和‘执棋’。贸然让其他人接触,焦富贵正被严加看管,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执棋’如有杀着,设法灭了他的口,那就是得不偿失!”
秦立公语重心长地说:“乐弈,关于‘执棋’之事,我这两天仔细琢磨过,我们都想得过于简单。此人既然能在咱们眼皮子底下潜伏,又掌握许多中层干部才知晓的机密,确实就在这七个人中间。如此绝密,焦富贵夫妇这种容易被抛出,甚至被轻易灭口的货色,怎么可能知道‘执棋’究竟是谁?再说,咱们可以用孩子为质,威胁焦富贵吐露真情;焦富贵难道不会担心,跟我们说得太多,他的儿子会被同党报复灭口?为自保也为保护儿子,他必会有所保留,跟咱们绕圈子,磨时间。说来也是我的误导,让你在他身上寄望过高。”
乐弈说:“校长,这是您寄望过高。我倒从未妄想能在焦富贵身上得到终极答案,不过,他是那条藤,让咱们可以顺着他指引的方向,往上摸排。最不济,也可以知道他的上级是谁。说实话,您让其他人接触焦富贵,太过冒险,我不能同意!”
“所谓富贵险中求。你也知道,如今时间紧迫,容不得我们按照以往程序步步谨慎。那七位都知道咱们在查‘执棋’,更知道我部署会面是一种试探,可是为自保,此人又必定会设法除掉焦富贵。在你和我的眼皮底下有所动作,难以不露痕迹。试一把,乘险抵巇!”秦立公目光炯然,充满自信。
乐弈顿足皱眉,疾声道:“校长,您也说此人能潜伏许久。能做到这点,早已对特校环境和周遭同事性情了如指掌,如果对焦富贵下手,必定会设法混淆视听。敌暗我明,防不胜防。”
秦立公怒了,喝道:“按部就班,畏缩不前。非常时期,过于谨小慎微,就是最大的弱点。乐弈,我看你往常雷厉风行,不是这样处事的。怎么,担心出了事担责任?不必担心,出事我担着,你给我擦亮眼睛办事就行了!”
乐弈道:“我瞧校长素日最为稳沉,今天的决定也是急功近利,大失常态!”
秦立公一拍桌子,“你干不干,不干给我滚出去!离了你我还成不了事?”
话说到这个份上,乐弈只得勉强应命。不过,他提出要求,要先对焦富贵进行审问,把此人肚子里的货先摸个底,这也算作以防万一的保底措施。秦立公对此表示同意。
经由审问,乐弈不得不承认,秦立公到底老谋深算,他的想法有所可取。焦富贵固然招了,可是他很滑头,仅仅招认本人、花枝、野生的真实身份和代号,以及补充兵团食物中毒,刺杀潘万军事件的始末,关于“特派员”方太太的身份,他刻意隐瞒,且将与陆鸿影交手的女人认作花枝。至于“执棋”是谁,他确实不知道。至此,任由逼问,索性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抵死摇头。乐弈在审讯上自有经验,判断出他的招供不尽不实,有所隐瞒,且确实不知道“执棋”是谁。只是这样一来,乐弈从他身上得到的,只能验证前期的猜测和推断,根本没有什么可价值的新情报。
审讯前,秦立公亲自致电潘万军,后者派来吴永吉,在隔壁审讯室旁听并作记录。待审讯告一段落,还没审问到有关“执棋”,乐弈请走了吴永吉,“日谍已经招认策划了食物中毒和刺杀事件,还请早日将陆主任放回。”
吴永吉扬扬手中的记录本,皮笑肉不笑地说:“这个……兄弟必当如实报告司令,司令自有定夺。不过,乐队长你的做法实在让我难以理解,涉及兵团,你让我旁听也就罢了,还在隔壁房间听!还有,审讯分明还没完啦,就急匆匆把我赶出来。这把咱们补充兵团当什么?我们有知情权嘛!”
乐弈微微躬身,淡淡道:“失礼,这名日谍涉及绝密,不让吴参谋直接接触,也是为您着想,避嫌。不知您听说没有,上个礼拜,第六战区司令部有位作战参谋无意泄密,被送上军事法庭。十年刑期。不知道他出来的时候,鬼子被赶出咱中国没有?”
吴永吉变了色,咳嗽一声拧直脖子,说:“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告辞告辞。”
当乐弈送辞吴永吉的时候,秦立公组织七名在位中层干部的会议,刚刚结束。
在会议上,秦立公一本正经地通报众人:经前期侦讯,已查明策划实施补充兵团食物中毒事件的日谍主犯,并成功抓捕。不过此犯十分顽固,乐弈使用诸种手段,仍据不交待上线和“执棋”。现在,打算组织在座所有人员参与会审,希望诸位各显神通,争取有所收获。
他通报完毕,七名中层干部各自眼观鼻,鼻观心,静默无语。就连一贯最喜欢说怪话的蒋蓉蓉,嘴唇嘟嚷着,想说的话已经挤到舌尖,霍然间眼睛一亮,有所悟,把那些话吞回了肚子里。
秦立公曾经对他们通过不同方式交过底,谁都知道,当下特校的第一要务,就是抓住“执棋”,粉碎“珍珑计划”。平白无故突然搞一次对日谍的“会审”,稍稍转动脑子,就可以想到,这是一次“考验”。谁不晓得,校长秦立公最为多疑,“考验”当前,胡乱开腔说话,讲不定就会多添一份嫌疑。
秦立公的通报中,狡猾地没有告知这名日谍的掩护身份,也没有说出有人质之事。那么,在座七人,算起来应当仅有一个半人知情。那是参与了所有行动的温宁,以及仅参与侦察丽人化妆品店行动的余南,算半个。当然,余南不是傻子,能估到抓住的是谁。所以,当秦立公留意到这两位部下神态平静自若,没有相互或与他人交流眼神时,略感满意。他想,他的办法是对的。这些人各自掌握的信息并不对等,为在“考验”时不受误伤,必定不敢将自己掌握的情况告知他人。如此才能分而治之,找到“执棋”。
将部下的神态尽收眼底后,秦立公温和一笑,摆出一副谆谆关爱的姿态,说:“怎么,都不说话了,不发表一点意见?”
见秦立公的目光第一个掠向自己,何曼云嫣然而笑,正色道:“校长的思路就是明晰,所谓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咱们七个臭皮匠臭在一块儿,各显神通,我就不信,还对付不了区区小鬼子!”
何曼云表完态,朱景中马上应和,“校长英明啊!咱们都去会审,好啊!都站在日谍跟前,我就不信,他能不想起些什么,能不有所失态?”一面说,一面将周遭众人扫视一通,目光暗含深意和审视,仿佛在他眼中,每个人都有日谍嫌疑。
朱景中的神态招来了罗一英的极度不满,却也只能低声嘀咕:“什么人啊,好像就他清白,我们都有问题,我看他才最像狗娘的——”坐在身侧的王泽扯扯她的衣襟,才发现秦立公正盯着她。
秦立公还是和颜悦色的,“王泽,罗队长在说什么?”
王泽说:“……那个,罗队长说,对付日谍,她有的是办法和决心!”
蒋蓉蓉吃吃一笑,“这还没成两口子呢,就开始替她打掩护!”
罗一英脸色一变,还没发作,余南不耐烦地说道:“行了,你们有完没完,成天打嘴皮子仗,咱们在谈正事!校长,既然事情已定,不如赶紧行动!”
她的话,有意无意间弥合了方才几人的失态举止,自然得到普遍应和。最感不好意思的王泽,甚至站起来吆喝着赶紧散了去会审。
这中间,惟有温宁一直岿然不动,也没有说话。于是,同样岿然未动的秦立公问向了她,说:“小温,你一直不说话不表态,有什么想法?”
温宁笑了笑,“校长,您提出会审,并不是来征求我们是否同意,而是想找到会审的实施办法。咱们这么多人,难道乱哄哄都上去,一人打日谍一拳,或者胡乱询问?这样鱼龙混杂,能达到目的?”
秦立公便赞许地指向温宁,“瞧,不声不响的人,才最有想法和主意。说说,你想到了什么?”
温宁非常清楚,在场七人中,她知晓的具体情况最多,放在秦立公眼中,就是最可疑也最不可疑的人。因此,于公,为找出“执棋”,于私,摆脱自己的嫌疑,她必须在对其他人保守相关秘密的前提下,对此次会审提出最安全妥贴,且无保留的建议。
合当此时,她是最不能保持沉默的人。所有的沉默和“藏私”,都会成为她的疑点,甚至罪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