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灵奴还沉浸在被夸奖的喜悦中,这件“要事”却来得如此猝不及防,一本正经的小脸瞬间僵住。
阿母赶在他眼角耷拉下来之前,温柔地捏捏他的脸蛋,循循善诱道:“若是亭亭和佛郎必会哭闹,我们灵奴就不会”,转头问旁人,“阿筠阿雀,你们说对不对?”
侍女和保母们齐声道:“对,我们灵奴最乖了!”
灵奴暗暗握紧了小拳头,努力抑制住流泪的冲动,点点头道:“灵奴知道了,阿母早些回来。”
阿母眉开眼笑,走得飞快。
灵奴瞅着空荡荡的门口,心里边不是滋味,扭头跑到窗口,踩着曲足几朝外张望。这一看可着实将孩子气得不清,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先一步出门的阿父忽然从门口的枣树下面走出来,阿母脚步轻快地迎上去,俩人手牵着手,说说笑笑地往远处走去。
“原来小贼就是我!”灵奴气得红了眼圈。
他委委屈屈地捱过一上午,将该做的日课都做好了,午睡醒来仍不见那俩人回来,顿时就闹了起床气,非要出去找人不可。
保母哄不好他,阿筠阿雀也哄不好,最后只好妥协,要孟晖和庞遇带着他出去寻人。
孟晖问他:“小灵奴,襄阳城这么大,咱们到何处去寻你阿父阿母?”
灵奴撅起嘴来,不假思索地答道:“哪里热闹就去哪里!”
以他对双亲的了解,纨妹顶爱热闹,勖兄又十分听纨妹的话,这俩人千方百计地甩下他,那么去的一定就是最热闹、最拥挤的地方没错了。
孟晖依他之言,来到襄阳最大的草市,果真在此地见到了李勖和韶音。他们到时,这两人正被人群围在中间,李勖身前跪了一大片人,瑟瑟发抖的是军马司众人和一大群巡逻卒,余者均为此地百姓,正挨个诉说冤情。
孟晖将这些冤情多多少少听了一耳朵,直觉庾恒今日要栽,眼见着他带的人手不少,为了稳妥起见,他便要庞遇去襄阳府找太守丁仲文,自己则抱着灵奴去了最近的驻军大营。
没想到,这襄阳府军还真派上了用场。
灵奴被母亲接过去抱在怀里,他早已忘了早上受骗之事,睁着一双漆黑的眼睛,好奇地看着面色威严的阿父,以及地上那群神色各异的人。
他看见阿父疾言厉色地训斥一个叫庾恒的人,那人吓得面色如土,很快就瘫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一样。方才被襄阳府军逼退的军卒都匍匐在地,每个人都在剧烈颤抖,就像是秋风吹过时枝头上的枯叶。
阿父好像很生气,他破天荒地骂了人,说地上那些人“枉食民奉,猪狗不如”,在场这么多人竟然都鸦雀无声,后来就连身为襄阳太守的丁仲文阿叔也跪下去请罪。
灵奴有点害怕,他还从没见过阿父发火,小手便紧紧地搂住了阿母,悄悄问:“阿父怎么生气了?”
在孩子心里,阿父是这世上脾气最好的人。阿母会三五不时地恼一次,偶尔还会捉弄自己,阿父虽然也会逗自己,却总是温和又宽厚,无论自己犯了什么错,阿父都不会生气,问什么问题,他都会耐心地解答。
韶音拍了拍他的背,轻声道:“不怕。你阿父生气,是因为这些人做错了事,他们对不起百姓,就要受到应有的惩罚。”
灵奴很认真地点点头,看着前面的一幕,眼睛不由睁大了。
他看见高大的阿父翻身下马,撩起衣袍,朝着对面的百姓笔直地跪了下去。他双手合揖,神情沉重,高声道:“军马司为祸,累及诸位父老,亦是李勖之过。李勖将上请朝廷,褫夺爵位,自降两级,罚俸三年,向父老乡亲们请罪!”
“……阿父也会做错事么?”灵奴惊呆了,蓦地仰头问阿母:“这么多人都知道了,会不会很丢人?”
阿母摇摇头,她又用那种他看不懂的目光看着阿父,美丽的脸庞上泛着奇异的光辉,好像并不觉得丢人,反而充满了骄傲。
韶音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在人群中-央的郎君身上,没有谁比她更清楚,她的郎君生了怎样的一身傲骨。他出身寒微,却从不以此为耻,幼而失学,却并不讳言不文,哪怕迎亲之日被人当众嘲讽,亦能坦荡承认,尔后奋起直追,倥偬中稍有余暇便不肯释卷。
他从来都是个不甘为下之人,自起事以来,未有一次跪拜过金銮殿上的文弱帝王。哪怕言官弹劾他目无圣上,有不臣之心,他也依旧要剑履上殿,睥睨群臣,连一个周公辅政的样子也不肯装,更不在意身后虚名。
唯一一次折节下拜,是在何穆之攻入建康前夕,她和王微之挟永安帝出奔那次。他在高风浊浪的江心,当着一众属下、宫人、王谢族人和禁卫军的面,在她面前跪地接旨,口称臣下。
这次是第二次。
“阿母快看!”灵奴更惊奇了,他指着远近那些接连下拜、山呼“太尉”的百姓问:“他们为何又要回拜阿父,是因为他们也做错了事么?”
韶音眼眶微热,微笑着抚摸孩子的头,柔声道:“因为民心所向,黑白分明,他们念着你阿父的好。”
“民心所向,黑白分明。”小灵奴重复着阿母这句话,似懂非懂。
襄阳军马司事了已是五日之后,李勖自请革去夏公爵位,降职为三品辅国将军,仍行太尉、录尚书事职。
经此一事,一家人再想清清静静地回返江陵便有些困难,虽早已明令禁止沿途地方官吏设宴迎送,仍有不知虚实者不停前来求见,弄得韶音不胜其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