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潼关主力士气大振,伐秦似乎已进入最后也是最关键的阶段,然而后方的大灾荒才刚刚开始。
上苍好像是在有意考验江左这片仅存的汉人衣冠,朝廷刚动员百姓补种一茬耐旱的小麦,南中和巴郡等地就先后发现了蝗蝻。遮天蔽日的蝗虫将庄稼啃得噼啪作响,用不了一个时辰就能将一郡的青苗扫荡一空。密集的黑色虫云自西向东快速迁徙,所过之处片叶不存。
尚书台召集八座集议,两波人争得面红耳赤。
度之仓部曹主张立刻禁止民间私粜,由官府根据田册摊派额度,强行收购粮食,以备不需。
这话立即招来屯田尚书的反驳,“若是如此,民间定会惜售抬价,届时饥民未起,先因强征而乱,岂不本末倒置?”
“此言差矣!”度之仓部曹继续道:“不禁私粜,大族必然趁机囤货居奇,等到灾荒严重时再趁机高价出售。早乱晚乱都是乱,两害相权取其轻,不如先下手为强!”
屯田尚书道:“若是官府放出风声,声称以市价三倍收购,必会遏制大户囤粮;若再减免灾区的车船关津之税,粮商有利可图,则必定会踊跃运粮。假以时日,市面上粮食不再短缺,价格自然平抑。”
……
韶音被他们争论的嗡嗡声吵得脑仁疼,这些人说的看似有理有据,实则都没说到点子上,还是在隔靴搔痒。
民间的粮食大部集中在士族手里,寻常商贩手中的存粮不抵万一,禁不禁私粜都是杯水车薪,远远不够救火。
若只是一州一县的灾荒,他们这些法子还算可行,如今灾情已经有了波及整个江左的态势,再发展下去就是全国皆荒、粮比金贵,无论是世家大族还是殷实粮贩,谁都不会为了金帛之利售卖活命之物,他们说的那些行商取利之法完全行不通。
说来说去,如今的困境就是两个字:缺粮。
各处都缺,怎么倒腾挪动都是缺,若想赈灾,要么挪军粮、要么抄大户,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温衡沉吟了许久,开口道:“夫人,运输粮食损耗过多,与其移粟就民,不如移民就粟。吴会地区受灾较轻,民户颇多殷实,不如引导灾民入扬州就食,如此也可集中治理,维护京畿安定。”
如今各地都自顾不暇,谁都不愿接收流民,温衡将话递给韶音,是因为扬州刺史乃是六郎谢迎。若由韶音出面促成此事,荆扬彼此配合,会减少许多麻烦。
韶音明白他的顾虑,颔首道:“烦请温先生拟写文牒,扬州处不必担心。”
众人散后,韶音留下温衡一人,淡淡道:“庾、顾各家捐输有功,我感念他们的恩德,欲赐牌坊匾额以为旌表。温先生看,这表文写什么合适?”
温衡一怔,疑惑地看向她,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
韶音露出个艳厉的笑容,耐心提示他道:“他们祖上的园林和田地还有许多留在扬州,此番引灾民入扬,不如一并将这事办了,也好教百姓们都知道他们的恩惠。”
温衡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意思,顿觉心惊肉跳,琢磨了一会,拱手道:“民众大多不文,臣以为,不如就表’乐善好施之家’这几字,也好教人一看就清楚明白。”
韶音满意点头,“温先生思虑周全,就依你之言。”
第137章第137章
吴郡,奚山脚下的顾氏庄园里正在进行一场风雅集会,赴会者皆衣饰鲜明、容光焕发,观颜色即知是有喜事。
自北府武人当政以来,江南衣冠已经鲜少有这样扬眉吐气的时刻。
朝廷急需粮食赈灾,又不敢挪用军粮,只能寄望于世家捐输。谢女带着厚礼,挨家挨户登门拜访,再不复往日里趾高气扬的模样。各家狠狠将她戏耍了一回,那小妇无计可施,最后只好以永安帝的名义赏赐各家一面“乐善好施之家”的旌旗,借以讽刺他们一毛不拔。
只有黔驴技穷之时才会以此举泄愤,各家皆喜气洋洋地领受了这份厚赐,就照着她的意思大张在门外,每日出入时,只消看上一眼就会觉得神清气爽、通体舒泰。
近日连番燕饮作乐,正是为了庆祝此事。各家轮流做东道,一连十数场欢歌筵席,当数顾氏这场最有雅趣。
首先就是地点选的好。江左一连数月无雨,远近土地龟裂、禾麦无存,顾氏庄园里却有一大片翠绿的竹林,如同沙漠中的绿洲,触目清凉,独存一派生机。今日的雅集就设在这片竹林中,宾客置身其中已是倍感惬意,主家更以牙席铺地,座席之中萦绕人工挖掘的浅渠,*仿上巳佳节曲水流觞的习俗,中置一盏盏透亮的琉璃碗,盛着玲琅满目的各色凉果点心、水陆荤腥,随丝竹之韵缓缓漂流。
僮客皆穿一色白纱袍,抱着水瓮行走在茵茵绿林中,不时以白玉舀向外洒水,维持林间清凉。水雾朦胧之中,峨冠博带者谈笑风生,望之一如神仙降临。
竹木稀疏处有一间野趣十足的茅亭,亭上悬着一方匾额,上面镌刻着此地的名字,一般人却是叫不出来。众人望着上头长短不一的横竖,已经饶有兴趣地议论了许久。
前太庙令顾荪面露得色,指着匾额为众人解释,“诸位请看,左面的一断、一通再一断,若是旋转过来,是不是一个坎卦?右面的一断两通,是不是一个兑卦?上坎下兑,不正是易经中的节卦?”
庾护恍然大悟,抚掌笑道:“水泽节、水泽节,物生水泽之中多有节,正如此处这一竿竿翠竹,顾兄当真是妙思!”
顾荪一笑,举起酒盏,慨然道:“妖妇祸国,诸君不畏淫威,进退有据、不卑不亢,却令其颜面尽失,实乃君子有节也。满饮此杯,敬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