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来,贺导你还真是个心底很柔软的人啊。”
对于对方用“柔软”一词来形容自己的评价,贺天然含笑摇了摇头,打趣道:
“三岛由纪夫有句话说的好啊,许多青年人虽然愚痴,但他们都知道,唯有艺术描写的爱情才是真正的爱情,他们自己的爱情不过是拙劣的模仿罢了。
所以你看,一代文学大家都这样表达过现实的残酷了,这我作为一个观众,自然是希望看到我想看到结局,不过这终究是你的故事,一切都由你来决定,我很清楚被资本与观众的意愿胁迫是种什么感觉,所以我从不为难艺术家。”
黎望沉默了几秒,最后无奈耸了耸肩:
“一开始的设计里是有这个人,但后来拍着拍着,我也陷入了一种迷茫,觉得这个人物是否真实存在,好像已经并不取决于作为导演的我了。”
“为什么?”
“因为阿水……嗯,也可以说是因为温凉……贺导你觉得她在这部片子里的表演怎么样?”
贺天然重新将目光转移到屏幕里,他拉动着进度条重新找到了几场重要的戏,毫无疑问,温凉在《宇宙街》里的表演是他从未在对方生活中与以往作品里见到的,一颗火热与年轻的心在积年累月的寻找与成长中逐渐麻木与冷却,可那份执念,又驱使着她不断找寻,温凉把这种状态诠释的淋漓尽致,这让贺天然由衷说道:
“说实话,黎导我都有些羡慕你的才华,温凉这种出色的表演状态,从来都没有出现在我的镜头里过,看来还是我的导演能力限制了她的天赋啊,你让我去评价她,还真是让我自惭形秽得很。”
黎望赶紧摆手:
“没有没有,贺导过誉了,这不是我的功劳,反而正因为温凉的这种出色表现,才让我苦恼……”
“苦恼?”
想到之前对方的发问以及才观阅过全片后的感觉,作为同行的贺天然一下就明白了黎望的言下之意。
“你是不是想说,温凉在片中的表现,超过你的掌控?”
被一语道破烦恼的黎望并没有显出尴尬,他苦笑着点点头,坦言道:
“正是如此,当时在剧组的时候,我越拍越慢,最严重的时候一星期都拍不完两场戏,原因就是我同样受到了温凉表演的影响,促使当时的我每天都在问自己一个问题,就是这个‘天乐’到底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才配得上阿水这样的姑娘,心心念念苦苦寻找的三年……
我原以为剧本既然已经注定好了,这个人物与这些事件就本应如此,但当我真正看到温凉进入到阿水这个角色,从文字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人,出现在我镜头的那一刻,我才真切的意识到当我们要去讨论‘命运之重’这类问题时,人物的挣扎与自身的那种无力及迷茫。”
当我们要去探讨一个问题或讲一个故事,即使不需要得到一个准确的答案,但你的人生阅历不足以支撑起这般的精神内核,那么最后的结果无疑就是“为赋新词强说愁”。
导演最主要的职责与特权就是讲故事,而演员的责任与义务就是接受导演指导和满足剧本要求的同时,创造出真实可信的行为,因此,越是好的演员,对导演的要求也会越高,有时候聪明的演员会有所保留,直到他确认可以信任你的品味、学问和智慧。
如果导演本身就很菜,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演员无法从导演的反馈中得到有效信息,那么他就会从“演员服从导演”这样的关系中抽离出去,开始自我观察、自我指导,演绎出一些超脱原本导演都不曾设想过的人物情景。
这无疑是一个挑战导演的权威的现象,但从后果上来讲,这样的“自由发挥”也有好有坏,诸如星爷的一些表演,就完全是人物压过了戏的一个典型呈现,所以当我们看星爷的电影时,根本就不会去在乎导演是谁,因为只需要给星爷一个情景,一个人物,你就能看见一段天才般的表演。
但大多情况下,出现这样的问题完全是灾难性的,温凉在这部戏里表现的很好,但还不够好,她能撑起自己的角色,但不足以撑起整部戏的内核,而这种情况的发生,使得黎望作为导演在这个故事的讲述中渐渐落于下风,从而影响到连他都开始犹豫起剧本里那段“寻找”的意义了。
当一个导演因为一个角色的鲜活从而反思剧本的时候,说明在这个故事里,他其实还有许多东西没有准备好。
不过好在,这些都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
贺天然开着玩笑安慰道:
“现在想一想,黎导你们当初资金断裂导致停拍也不全然是坏事,如果那时以你的状态逞强将剧本拍完,最后成片出来了,效果未必会如你所愿。但现在嘛,怎么样,当初那些问题,现在还困扰着你吗?还是说,黎导儿如今的导演功力又提升了一个level,已经想出了解决之道?”
黎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贺导这么对我有信心呢?就不怕我从此一蹶不振啊?”
“你不才说的吗,这世界上谁不犯错啊?来得早些,总比来得晚到无可挽回时更好,现在你能出现在我面前,说明你已经想明白了很多事。”
贺天然将黎望先前对温凉的担忧又重新还给了对方,他举起酒杯,趁着对方没回过神,与对方放在桌上的酒杯撞了一下,独自饮尽了杯中最后一点残酒。
见到贺天然如此的举动,黎望晒然一笑。
虽然时至今日,这两人才算是第一次交流,但贺天然给黎望的感觉却出奇的投缘和亲近,在对方身上,黎望感受到了一种率性的人格魅力。
黎望端起了自己的酒杯,看他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随后他忽然笑了一下,学着贺天然的模样仰头把酒喝完,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