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婉玗从船舱走上甲板的时候,被港口的阳光晃得眯起眼睛,她回过头看了一眼无边大海,又垂眸看看近处的岸边,才从海难后由内而外的恐惧中缓过来。
她虽然也知道自己不会那么倒霉,坐船就遇到情况,但轮船沉默前乘客们的惨状,海水里为了争抢一个救生圈而大打出手互相残杀,甚至是孤岛上艰难的生存经历,一切,都历历在目。
尤其是,那个她最后也没有救活的小孩子,和将小孩子托付给她的那位母亲的神情,全都让她在开船后显得坐立不安。
竹桃根据七爷的安排,仍旧陪着廖婉玗南下鹭州,但这次她并没有像枝凤和小巧似得装成廖婉玗的丫头,而是直接扮作了她的姐姐。
起初她以为廖婉玗是担心辛小月,后来见她在船舱里睡觉时梦中仿佛溺水一般,叫醒后追问下,廖婉玗才跟她谈起关于海难的事情。
这是她第一次,同一个局外人,仔细地形容了自己当初的经历。
竹桃听后明白她并不是恐惧大海,而是面对大海时会想起那些曾在自己眼前死去的人们,开导好一会,才再次将人安抚睡了。
之后,她披上外衣,拿着香烟和火柴走上夜色中一等舱的独立甲板,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她不劝她忘记,因为她自己知道那样的场面是无法忘记的。毕竟,距离她们一家老小被土匪杀害已经过去了将近二是二年,死里逃生的她,仍旧还是能够想起当时趴在她身上的大哥,死不瞑目的样子。
她当过小叫花子,透过钱财和食物,后来有人牙子骗她说道大户人家当丫鬟有饭吃不挨饿,可直到去了才知道,那并不是普通的大户人家,她们那一批七八岁的小孩子,也并不是去做有钱人家的丫头的。
命运,始终在她毫无准备的时候带来跌宕起伏的转折,而她除了接受,竟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诚如廖婉玗一样,她们都是被命运玩弄于鼓掌之中的木偶罢了。
可即便正被看不见的命运之线拉扯着,她们也总是要在有限的选择之中,做无限的努力。
“姐,我帮你提一个。”这次没有钱二陪着,谢澹如派的人又是暗中保护,虽然竹桃执意要自己提着两只箱子,廖婉玗还是不太好意思的。
“这点重量对我来说实在不算什么,你这几天都没睡好,我看夜夜做梦,就省点力气吧!”自从知道海难的事情后,竹桃对廖婉玗讲话的语气都比从前好了些。
廖婉玗力气确实没竹桃大,她不肯松手,她也抢不过来,于是就跟在她的身后,一步一步地往岸上走去。
脚下的木楼梯被高跟鞋踩的咚咚作响,直到终于落到地面,廖婉玗感觉到自己明显松了一口气。
她这次回来谁也没有告诉,早前租来跟弟弟住的房子早就退租了,直接去林克己家又怕人多口杂,将她回来的事情传出去,所以,她打算跟竹桃先住两天旅馆,打听下鹭州的局势,再选个地方租套房,作为落脚之处。
出了港口,两人为了方便说话同乘一辆黄包车,好在都是纤细身材,坐下后居然还有些富余。
“大伯,你们最近生意还好做啊?”竹桃经验丰富,知道这些在社会底层做辛苦工作的人,尤其是黄包车夫们,消息是最为灵通的,所以,才上车没多久,她就开始搭话。
车夫看起来五十多岁,因为中日晒着太阳,又瘦又黑,听见客人的问话后他“哎呀”了一声,“好做什么,现在好多地方都被日本人接管了,出去五龙屿的租界外,鹭州城里的日子都不好过。”
他拉着车子拐过一个路口,因为躲避插了日本国旗的汽车,不得不停下脚步,“您看,这种车子就是日本人的,要让路,不然撞死了也白撞。”
廖婉玗想起港口上巡逻的一小队日本兵,问道,“难道港口也被日本人接管了?”
黄包车夫拿起脖颈子上搭着的毛巾擦了一把脸,“那倒没有,港口还是林先生的地盘,我们也还受着林先生的照拂。只是先生也不容易。”
廖婉玗可以想象,林克己并不是一个喜欢在江湖中尔虞我诈的人,他一心只想教书,若不是手下各行业林林总总少说也还有好几千人,他早就去做个简简单单的教书先生了。
现在日本人正嚣张着,林克己为了不叫手底下的人吃太大亏,想来也是顶着许多压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