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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泽天来要画了。这次他表现得很恼怒,很焦急。小唯说画还没画完,他就开始催促她赶紧画。
他似乎又被别人整了。我不知道他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反正又是亏了钱,吃了哑巴亏。他回家基本上就为了要画,估计也不会为了别的。
2019年8月18日晴
小唯的精神状态又变差了。
2019年8月29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六岁。
带小唯去医院复诊,她又开始有点复发的迹象。因为处在哺乳期,精神类药品都是不被建议服用的,因此当时医生给她减了些药。现在她因为减药所以旧病微微复发,这很需要警觉。
如果情况不好,就吃药,停止哺乳。医生是这么说的,开了几张单子后又让我们带回去几盒药。
小唯拿着这些药没有说话。照顾孩子带来的长期劳累外加近段时间张泽天的压迫,她再次出现幻听和幻视,虽然都只是轻微的,偶尔的。因为此前服用大量药品,减药时她的戒断反应也时常折磨她。尽管她为了张绛竭力控制住自己的神经,但痛苦是不可避免的。
至少她的神志仍然清醒,不会像她发病最严重那时歇斯底里,完全没有自主意识。我用手轻轻摩挲她的手背,说没关系的,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她听后皱了皱眉,随后叹了口气说:真希望绛能快点长大,我感觉我要撑不住了。
我感觉我要撑不住了。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突然一下我感觉很恐惧,很悲伤。
2019年9月13日晴
小唯的精神状态不好,被迫给橙子断奶了。她已经无法负担照顾孩子的工作,恢复往日的服药量让她疲惫而犯倦。
近日频繁出现的幻视幻听严重干扰她。她总是说听到了很多人在骂她,骂她不负责,骂她是个无用而美丽的花瓶;还有一些声音重复命令她:说说你自己。讲讲你自己。说说,讲讲,说说,讲讲。
我不知道怎么讲自己。小唯总是反复呢喃着这句话。她开始变得恍惚,跟我描述自己看到了什么时又回到以前那种糟糕的状态:她说她看到了彩色的,扭曲的画室。画架像是被液化,调色盘变成一张可怕的脸,随处散乱的颜料总是蹦蹦跳跳,惹恼她,刺激她。
她在病发状态时浑身散发着一种强烈的不安。和以前生病时不一样,她不再表现得像小孩,也不偏执,不极端。她只是安静地蜷缩在沙发角里发颤,无法控制地发颤,像是很冷一样紧紧抱住自己,默默地等待一切结束。
看到她这幅样子更让我难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习惯痛苦对谁都是件非常残酷的事。我不能为她免除一切苦难,我能做的太少,太有限。
2019年9月27日多云
十个彩色的梦和十个失真的脸。小唯今天的状态有所好转,遂为我说出前几天精神很差时所见。
我和保姆一同坐在家里的客厅听她说话。她说第一个记清楚的梦是好梦,梦里有彩色的山羊,羊眼全是漂亮的蓝宝石;第二个梦是坏梦,看到一个小孩蜷缩在一个狭窄的房间里死去;第三个梦是坏梦,医生将她五花大绑后给她打针;第四个梦梦到自己从天上永无止境地跌落。
第五个,第六个,第七个梦,全和第四个梦一样,她梦见自己死去,被淹死,被烧死,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掐死;好在第八个第九个梦都是好梦,她梦见很多漂亮的糖果蜗牛,蜗牛壳上的纹路全是左旋的;她还梦见了有人杀牛,给牛放血时,从牛身上流出来的血是深蓝色的,像一条优美的蓝色丝巾。
讲到第十个梦时,她突然顿了顿,随后说:我不知道这到底是梦,还是单纯的记忆。她看到了父母的葬礼,以及和我一起去的蓝湖。一切都很真实,很细节。父母骨灰罐子的颜色,母亲稍稍发黑的银手镯,鲜艳的蓝湖,颜色均是存在的,合理的。
我不记得任何人的脸。她说自己所有的梦都是以旁观者视角出发的。她看不到人脸,但从自己看到的那些人影细节中得知哪些人是自己,哪些人是父母,哪些人是姐姐。
我听她这么说着,不知为何觉得心很沉。人们都说:梦是有寓意的。梦是人对自身愿望的实现,对本心的射影。小唯的梦永远关乎荒谬和死亡,她眼中的一切都是暗沉而让人不安的,包括她口中所讲述的那些好梦。
小唯,你到底处在一种什么样的状态里呢?再次回到我一直在纠结的问题上来:现在这个温和的,愿意微笑的何之唯,是否才是最病态,最无药可救的?
2019年10月11日雨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六岁。
小唯创作的那副我佩戴着胸针写诗的画在今天被竞拍出去。画的名字叫《勿忘我》,最终以4374万元出售。
整幅画的主色调为红色。和之前的《安心色九则》以及《绛》一样,画中运用了大量小唯自创的红色。现在这种红色已然成为了今年的流行色,被广大群众称作“之唯红”,虽然小唯并没有正式为这种红色命名。
这次的画是写实画,因为能被更多人所接受,讨论度也比较高,因此成为小唯卖出去的第二贵的作品。画中的我被她画得比真人漂亮许多,背光坐在一张桌子旁写诗。衣领上的勿忘我形状的胸针在我身体的阴影下闪闪发光,成为画中最瞩目的交点。
虽然基本见证了小唯创作的全过程,但它最终亮相时还是让我为之震撼。我记得自己最后一眼看到这张画的时候,她并没有画出我脸颊上的泪水。现在她加上去了,一层淡淡的,泛着微光的水痕,在我脸上像是附上了一层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