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双眼肿成大核桃这一现象一直持续了一个礼拜。不管人家信不信,我的官方解释是我的眼睛被某种有毒的虫子蜇了。我从来不去餐厅吃饭,免得成为好事之徒的笑柄。如果不得不出门,我就戴上墨镜、用围巾包头,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如果不得不讲话,我尽量显得充满热情:“嗨!小丁,我刚出去吃了碗敲鱼汤,隔壁那家馆子的。想不想下次一起去?”——他当然不会去。有家有口有老人,放着高级宾馆里的免费三餐不吃,自己掏钱下小灶?Noway。在走廊上碰到苏群,我叫他,故做亲热:“苏先生,想不想去逛商场?买点土特产回去给太太?我路熟,我陪你!”他看一眼自己的结婚戒子,摆手:“谢谢关心,太忙不去了。”若在走廊遇到沥川,我拧头就走。不见他少生气,我多活几年。
在这一星期,CGP的工作人员终于在截止期前递交了所有的文件。René的模型也全部完工了。本来,他还指望我能带他去雁荡山,看见沥川那张阴森森的脸,再看见我的大核桃,吓得不敢提了。还是霁川带他去玩了两天,回来时给我带了几包冬米糖。当天晚上,René敲我的房门,送给我一个放在玻璃罩子里的小模型。我一看,是沥川的“鹅卵石”,用玻璃和钢丝做的,里面镶着个小灯泡,光线透出来,朦朦胧胧,非常逼真、非常漂亮。
“安妮,这个送给你,喜欢吗?”
“挺喜欢的,谢谢。”
“安妮,听我说,Alex不是故意要得罪你的。”——原来,是替沥川圆场子来了。
“René,看来你是知情的,对不对?你告诉我,他为什么要得罪我?”
“你问他自己啰。快些问,明天presentation一完他就走了。”
“他不走,他会留在北京。”
René看着我,一脸的不相信:“怎么会呢,机票都买好了。”
“不信你去问他。”
René的神情忽然变得很严肃:“是你让他留下来的?”
“是的。”
“你能改变主意吗?沥川必须回瑞士!”
“为什么?”
他欲言又止:“如果你想为Alex好,就让他回瑞士。你可以去瑞士看他,机票我出,住在我家里,无论你想住多久都成。”
我在猜测他的话,过了一会儿,我点头:“行,我可以劝沥川回瑞士。不过,你得告诉我他究竟出了什么事?”
“我没法告诉你。”他沮丧地垂下头,“你若是为Alex好,就让他回去。——我只能说到这里了。”
“René,”我说,“你来温州之前就认得我?”
“我认得Leo,Leo是Alex的哥哥——是的,我认得你。还看过你的照片,大大的,挂在Alex的卧室里。你是Alex的第一个女朋友嘛。Alex在认识你之前都是Virgin(处男)。我们天天笑他。安妮,我邀请你来苏黎世玩好不好?我住的地方和Alex很近。冬天可以一起去滑雪。你看过Alex滑雪没有?他一条腿滑得比两条腿的人都棒。”
不行了,感动了。呜……
“可是沥川说了,他不要我啦。”我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我不去瑞士了。不过,我可以帮你劝他回去。反正……在这里每天看见他,他又不理我,我更伤心。”
“不要!不要伤心!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相信上帝吧!”René张开双臂拥抱我,安慰我。
我抬起头,看见沥川正好从房间走出来。
我从René的怀里抽出手,小声说:“René,沥川在看着我们。”
René吐吐舌头,对我做了一个鬼脸:“完蛋了,Alex要找我算账了。”
我接过模型关上房门。果然听见沥川和René在走廊上用法语争执了起来。超级郁闷啊,当年为什么就是赌了那口气,二外没选法语呢?不过,如果我真的学了法语,沥川该用德语吵架了,我还是听不懂。
我缩在房间里准备明天的翻译资料。经过一周的专家审评,相信C城区改建的方案已达成诸多共识。入围的最后四家谁能夺标,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明天上午十点的评标会议。会议上,将由每个设计公司的代表先作最后三十分钟的陈述和答疑。然后,退席,由专家团进行最后评议,确定此标的最终人选。
那三十分钟的陈述是沥川自己用英文写的,然后我又译成了中文。我修改了一些词句,让全文读起来更加接近口语、更有诗意、也更符合中国人的审美习惯。沥川曾经受过专门的朗诵训练,声称自己做过学校广播台的播音员。他最擅长朗诵的是莎士比亚,能将手头上的无论什么东西,产品说明书也罢、新闻头条也罢、业务报告也罢,读得声情并茂,催人泪下。以前我们住在一起的时候,他经常干这个事来逗我,用中世纪腔的英文来读牛黄解毒丸的说明书,笑得我满地打滚。我们交流工作全在Email中进行,我信守承诺与他保持“同事”关系。沥川的邮件落款有时还加个“takecare,”企图显示点人情味,而我的Email则既无落款,亦无署名,就事论事,无一余字。
Finalpresentation说来就来。
沥川的陈述排在最后。在此之前,很多人被田小刚眩目的“帝王式”设计弄得悚然动容、印象深刻。作为专职翻译,我被安排坐在沥川的身边,以防评委提问时会有他听不懂的问题。我听见沥川用冷静清晰的嗓音说:“……CGP一惯推崇持久、保值的现代建筑风格。我们的设计忠实于结构的合理与多样化,并与当地特色鲜明地结合在一起。不在装饰性的部位表现短寿的后现代口味,亦不靠营造激情来打动观众。在设计理念中我们融入了道家返朴归真的思想,并在山水诗的意境中寻求中华古典精神的再现。……”
沥川把我写的中文一字不漏地背了下来,相信在座的人都被他抑扬顿挫的声调、声情并茂的解说给打动了。我坐在台上,一直注意观察田小刚的表情。实际上,外行如我的人都听出了田小刚设计的主要问题。他在剧院的外观效果上下了太多功夫,使剧院在日光下看上去灿烂而惊艳。可是沥川却把主要的用心放在灯光上。剧院的活动毕竟是夜间的。沥川一面讲解,一面调暗室内灯光。René的模型在几十个小型射灯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恍如仙境,充分地体现了沥川想要的夜间效果。
接下来是答疑时间。开始的几个问题很简单。我几乎用不着翻译,沥川用简洁的中文一一解释。紧接着,有一位评委问道:“王先生,请问你的C城剧院,也就是这个鹅卵形的建筑,究竟体现了怎样的道家思想和山水精神?”
这个评委在建筑界人称“杀手”。他在本行业有很高的声望,却一向以刻薄尖锐闻名。他曾给第一个陈述人——也就是迦园国际的田小刚——出了一个大难题,弄得他当场沉默两分钟,两分钟后才开始回应,答案还不尽如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