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安面色惨白,想要劝她,却知道如果能劝,早就劝住了,只能目送着她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提着瓦罐,独自一人走进了黑暗的夜色。
孟珏脱下官服后,犹豫着不知道该选哪件衣服,左看右看了半晌,忽地自嘲地笑出来。笑声中,闭着眼睛,随手一抽,抽出来的衣服竟是放在最底下的一件,是当年在甘泉山上,深夜背云歌去看瀑布时穿过的袍子。后来,因为种种原因,他几次想扔掉,却又都没扔,只是越放越深,最后藏在了最底下。他拿着袍子,怔忡了好一会儿,穿上了它,淡笑着想,反正她也不会认出来的。
换好衣服,擦了把脸,坐到案前静等。
安静的夜里,只觉得心跳得快,外面忽然起风了,窗户被吹得噼啪作响,他忙起身去关窗户。夏日的天多变,回来时,还觉得天空澄净,星多云少,就这一会儿的工夫,已经看不到一颗星星,青黑的天上堆着一层又一层的厚云,好似就连着屋檐。孟珏正担心,就看到云歌两手提着东西,行走在风里,裙裾、头发都被风吹得凌乱。
他跑出去接她,刚到她身边,天上一个惊雷炸响,云歌身子猛地一个哆嗦,手中的瓦罐松脱,砸向地上,他忙弯身一捞,将瓦罐接住,另一只手握住云歌的手,跑了起来,进屋子后,他去关门,“看样子,要有场大雨了。”一转身,看见云歌仍提着食盒立在那里,正呆呆地盯着他的手。摇曳的烛光,将她的身影勾勒得模糊不清,他刚想细看,她侧头看着他一笑,将瓦罐从他手中接过,小心翼翼地放到案头,“这是汤,一会儿再喝,先吃菜吧!”
她把食盒打开,笑着说:“孟公子请坐,在下要上菜了。”
孟珏笑起来,坐到案前,先对她作了一揖道谢。
云歌将四道菜摆好,微笑着说:“你一边吃,我可以一边告诉你每道菜的味道,这道菜是用……”
孟珏笑着阻止了她,“是吃菜品味,而非吃菜听味,让我自己慢慢吃,慢慢想吧!”
云歌淡淡一笑,随他去了,自己低头吃了两口五色杂饭,却食不知味,只得放下了筷子。
孟珏看着桌上的菜肴,琢磨着该先吃哪一盘。一眼看去,似乎十分分明,云歌的四道菜,展示了四个季节,春夏秋冬,按照四时节气去用就可以了。可是……一瞬后,他拿定了主意,举筷去夹一片片冰晶状的雪花,此菜堆叠错落有致,形如梅花。
云歌看到他的动作,有些诧异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撑着下巴没有说话。
冰凉爽口中透着若有更若无的甜,梅花的香在口中化开,清雅甘冽。这盘菜虽然是雪花,隐的却是报春的梅花。
初相逢的感觉大概就是如此,一切都若有若无,淡香中却自有一番浓郁。孟珏想到乞丐打扮的男孩,绿裙曳地的少女,昔日的顽皮古怪、明眸笑语、蹙眉瞋目、飞扬明媚都从眼前掠过,不禁淡淡地笑开。
吃了几口后,又去夹一碗半透明的桃花鳜鱼。桃花、流水、鳜鱼,都是春天的景色,可云歌最后用了桃胶调味,桃胶是桃树上分泌出的胶体,如同桃树流出的眼泪,所以民间也叫“桃泪”,而且这些桃花全是零星的花瓣,并非完整的花,应是暗喻落花纷纷,泪眼送春,所以此菜虽是春景,打的却是夏季。
鳜鱼的味道很鲜美,再配以桃花的香气,更是味足香浓。恰如两人正好的时候,月夜中,他背她去看瀑布;月光虹前,他第一次对她敞开了心扉;山顶上,他挽住她的发,许下了此生此世的誓言,那时的她和他应该都是浓香中欲醉的人。
第三道菜,荼炖小羊肉,乳白色的汤上,星星点点粉红的荼,煞是漂亮。看到荼,会很容易猜到夏季,不过荼花虽然开在夏季,却是夏季最后的一朵花,它谢时,秋天就已经要来了。不知道为什么,羊肉一入口,先前的满口浓香一下就变了味道,竟是难言的辛辣,孟珏脸上的笑僵了一僵,不动声色地将羊肉咽下,去夹最后一盘菜。
最后一盘菜是菊花醉紫蟹,菊花是秋风中的花,紫蟹也正是金秋时节最好的食物,但是依照前面三盘菜,类推到此,孟珏已经可以肯定,这盘菜是秋景冬象。果然,揭开紫蟹壳,里面压根儿就没有蟹肉,用的是剁碎的河虾混以猪肉填在螃蟹壳里。似乎暗讽着,不是吃蟹的季节,也就别想着吃蟹了。
孟珏要鼓一鼓勇气,才敢去夹菜,刚入口,下意识的动作就是想立即吐掉,可他仍然微笑着,如同品尝着最甘美的佳肴,将菜细细咀嚼后吞了进去,不但吞了,他还又夹了一口菜,又经历着一轮痛苦,胃里翻江倒海,苦不堪言。心,也在苦不堪言中慢慢地沉了下去。云歌用了天下最苦的几味药草熬煮虾肉和猪肉,如果是恨,那么一定是汇集了天下最苦的恨。
“觉得如何?”
她的眉眼中似是盈盈的笑意,起先太过开心,没有仔细看,现在才看清楚,那笑容下深藏的恨。
也许因为绝望,他麻木地笑着,“很好。”她提过了瓦罐,盛了一碗汤,还很温柔地吹了吹,等凉一些了,才端给他,“这是最后一道菜,用了很特殊的材料熬制的汤,你尝尝。”
他接过,轻轻地抿了下,舌尖刚碰到汤,一股异样的辛苦就直冲脑门,钩吻!原来如此!老天竟然一点机会都不给他,她终是知道了,到这一步,他和她之间,一切都无可挽回!
他抬头看向云歌,云歌抿着唇,盈盈地笑着,两人之间,眼波交汇,似是缠绵不舍,也似是不死不休。
他觉得自己好似置身于大漠,一轮酷日炙烤着天地,四周是看不见尽头的黄沙,而他已经在这片荒漠中跋涉了一生,却看不到任何能走出荒漠的希望,浓重的疲惫厌倦袭来,他看着她笑了,一面笑着,一面大大地喝了一口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