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东风起身,默默往外走。
柳秀才喝住他,你就这么离开?
柳东风停下,想了想,跪下去磕了两个头。
柳秀才说,起来起来,少弄这些个虚玩艺儿。
柳东风不知如何是好,直定定地立着。
柳秀才转过身去,柳东风看不到他的表情。
好半天,柳秀才说,教你快五年了,不能白教吧。
柳东风常给柳秀才带东西的。衣服、米面、肉,酒更是经常。自从教上柳东风这个学生,柳秀才就很少再出去讨酒。柳秀才喝过酒说疯话,不喝酒疯话倒是不说了,但整个人傻呆呆的。
柳秀才似乎明白柳东风想什么,说,那些都是你父母给的,不是你的。你不是个猎人吗?
柳东风明白了,问,先生要什么?
柳秀才反问,你会猎什么?
柳东风说,我什么都会。
柳秀才轻哼一声,口气不小,给你三天时间,你打一只麻雀回来就可以。不过让野猪啃了可别怪我。
第二天,柳东风背着弓箭进了森林。不能被酒疯子瞧扁。柳东风还没单独打过猎,父亲不在,趁这个机会正好试试。柳东风没有朝平时和父亲打猎的方向走,而是选择了相反的方向。被柳秀才赶出来怎么向父亲交代,柳东风已经顾不上想,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弄个猎物让柳秀才瞧瞧。
一只野兔蹿过。柳东风拉开弓又放弃了。他不猎野兔,更不会猎山鸡麻雀。猎只凶猛的。野猪?柳东风哆嗦一下。不是害怕,而兴奋。如果猎一只野猪,整个屯子说不定都要轰动。对付野猪用猎枪才好,弓箭如果射不中要害部位会很危险。还是猎只鹿比较合适。柳东风没想到会遇到山猫。山猫蹲在树杈上,距他不足五米。山猫体形不大,但凶猛程度不亚于老虎。父亲说山猫短,别的猎物皮都可以撑大,只有山猫的皮往小缩。遇到山猫能躲尽量躲,父亲告诫。柳东风看着山猫,山猫也盯着柳东风。如果山猫逃离,柳东风也许就放弃了。那只山猫没有躲避,反而慢慢仰起头。柳东风感觉如果他撤离,山猫就会扑上来。稍一犹豫,柳东风抽出弓箭。没射到要命部位。柳东风欲射第二箭,山猫已经扑过来。
柳东风不知和山猫撕了多久。他从地上爬起,日头已经偏西。山猫被他掐死。当然,柳东风也伤得很重。脸上是血手上是血,衣服被山猫抓得一条一缕,双肩均被咬破。稍一动浑身上下没一处不疼。但柳东风特别开心。他想大声喊出来,但是张不开嘴,疼。哪儿都疼。
柳东风背起山猫往回走。不知是力气耗竭还是流了太多的血,整个人腾云驾雾的。就那么摇晃着,不敢停下。太阳落山前必须走出森林。猎人受了伤,随时都可能成为猎物。
终于看到屯子那些歪歪扭扭的房屋,柳东风没有回家,径直去了柳秀才的茅草屋。山猫还没有完全僵硬。柳东风要让柳秀才瞧好,他猎的不是麻雀。拽开门,柳东风触见柳秀才惊讶的目光,说给你。然后倒下去。
柳东风醒来,已经躺在自家炕上。他问母亲山猫在哪儿。母亲又是心疼又是责备,说你命都不要了,还要山猫?柳东风顾不上这些,追问母亲山猫在哪儿。母亲告诉他山猫被柳秀才扔了。柳东风几乎跳起来,怎么扔了?母亲喝令他躺下,然后说柳秀才是个怪人,他要扔,我也不能拦,扔就扔了吧,把你撕咬成这样,我看着也闹心。柳东风说,那也要把皮剥下来呀,怎么就——母亲打断他,养好伤自己问柳秀才去。
柳东风被母亲强行留在家养伤,七天后才去柳秀才的茅草屋。柳秀才像一团丢在角落的杂草,柳东风喊了两声,柳秀才也没应。柳东风知道他昨晚又喝多了酒,没再打扰他,坐下来就着天窗的光线看书。心中暗暗伤感,被柳秀才赶走,这些书没准儿就再也见不到了。约莫中午,柳秀才终于醒来,问柳东风什么日子。柳东风莫名其妙。柳秀才坐起来,掐指算了半天,说十年了。柳东风越发不懂,问什么十年。柳秀才突然拍着床沿哭起来,可耻呀可悲呀,我泱泱中华竟然被倭寇打得屁滚屎流,大连旅顺那么好的地儿,都白白送人了。一帮饭桶一帮饭桶!后来念叨的,柳东风更加听不懂了。
柳东风不想再听那凄厉的声音,起身欲离去。柳秀才突然收声,问,你猎的可是山猫?
柳东风说,先生不是见到了么?
柳秀才问,你一个人猎的?
柳东风点点头。
柳秀才说,那日本人就跟山猫一样,体形不大,性子极凶悍。可不管多么凶悍的畜生,都逃不脱猎人的弓箭。你一个少年可以打死山猫,那么大的队伍,被日本人赶得东躲西藏。他们还不如你呢。
柳东风听出柳秀才在夸他。他多么希望柳秀才不要再赶他走。于是嗫嚅道,先生……我……几天受伤……没念书……我……你……柳东风不知怎么说,说什么对。
柳秀才有些愣愣的,哦,你的伤养好了?小子有骨气!那天我又发疯了吧?逗你的。你还是留下吧,我肚里东西多着呢,不能带到棺材里。你嘴巴严,小小年纪就能猎山猫,好!不过这个乱世道,只有武还不够,得有谋。论武力,十个刘邦也赶不上项羽,可刘邦把项羽赶到河里,逼得项羽杀了老婆不算,又自个儿抹了脖子。刘邦靠什么?就是靠脑子呀。我是疯了点儿,我肚里的货不疯。东风,你得留下来,啊?柳东风没想到柳秀才这么快就转过来,忙说谢谢先生。
那个地方仍然是个谜。那个谜一样的地方仍然吸引着柳东风。但身上累累的伤痕让他沉稳许多,虽然依然在想,却没有再如先前那么疯狂。而且父亲教他用猎枪了,也必须集中精力。
两个月后,柳东风跟随父亲进了趟山。当然不是去那个地方,是背坡。背坡就是受雇给伐木工、山里的猎户背米面盐茶等生活必须品。近的一趟三五天,远的要七八天。背坡不只是累,还很危险。可能遇上猛兽,还可能遭遇土匪。若丢了货物不但拿不到钱还得赔偿雇主。所以多是那些没有任何生计的人铤而走险。再就是猎人。背坡是另一种打猎,父亲如是说,要想成为真正的猎人,背坡是必须的。
虽然背坡去的不是那个地方,但感觉离那个地方越来越近了。柳东风被兴奋撺掇着,比父亲还走得快。但半天后柳东风就不行了。腿软,脚却重,像坠了东西,走每一步都异常困难。父亲依然是那个节奏,柳东风在前,父亲不赶,柳东风落后,父亲也没有等待的意思。中午歇了一会儿,吃了点儿干粮。再起身,柳东风感觉整个人都散了架。父亲没有回头,柳东风不敢停下,拼全力跟上去。
第一个晚上,柳东风和父亲在森林里度过。父亲说森林里有些背坡哨,相当于背坡人的旅店。这趟行程远,背坡哨少,只能在野外住。父亲讲了些野外必须注意的事项。柳东风说没有背坡哨还这么急着赶。父亲说背坡每天走多少路,心里要有数,不能累了就歇。脚力是练出来的。如果今天落下路,明天夜里就赶不到背坡哨,如此就得天天住野外。柳东风闷闷地点点头。他实在太累了,很快就昏沉着睡过去。
第二天到达父亲所言的背坡哨已经很晚。那个地方叫蛤蟆嘴,柳东风以为会有几家客栈,没料仅此一家,不过三间孤零零的房子。背坡哨的主人年龄和父亲差不多,他的烟斗足有半米长。他似乎特别珍爱自己的烟斗,斗里没烟了,仍在手里握着。父亲和他很熟,见面就互捶一下肩头。一个问来了?一个答来了。一个又问还活着?另一个答阎王爷还顾不上呢。父亲让柳东风喊魏叔。魏叔招女儿过来,让她叫柳东风哥。魏叔的女儿年龄与柳东风相仿,个子不高,双眼乌亮乌亮的。名字也响亮,魏红侠。魏红侠很腼腆,不像山里女孩。魏叔抚着女孩又粗又长的辫子,叹息,这孩子跟她娘一样,性儿绵软,谁能想到……哦,让老哥笑话了。父亲显然想安慰魏叔又没有合适的说辞,也跟着叹息道,唉,这世道,难呢。魏叔说,是啊,今儿脑袋在,明儿没准儿就搬家了。魏叔似乎有难言之隐。那是魏叔的秘密吧。这世上该有多少秘密啊。
数年后,柳东风仍会时时想起和魏叔父女相处的第一个夜晚。是的,那是第一个夜晚。后来他不止一次到蛤蟆嘴,住在魏叔的背坡哨。而且他也明白了,那个夜晚是他生命历程中很重要的节点。
魏红侠虽然腼腆,手脚却极利落。魏叔和父亲唠话,她忙着做饭。父亲让柳东风帮她,她说不用。柳东风就退到一边。连着赶两天路,柳东风浑身酸痛,感觉肌肉和骨头都要脱离了。不大工夫,魏红侠把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来,贴饼子加炖菜。光线昏暗,柳东风没看清楚是什么。魏红侠舀了一勺给他。柳东风夹了一筷子,手突然一抖,那东西落到碗里。柳东风不敢相信,睁大眼睛用劲瞅了瞅。没错,碗里是蛤蟆,干菜炖蛤蟆。还好他没叫出来。魏叔说这是灵蛙,也就是你父亲来,别人我还不给吃呢。柳东风跟父亲打猎好几年了,在野外逮住什么吃什么,但没吃过蛙。看着父亲大嚼,柳东风突然一阵恶心,捂着嘴跑出去。柳东风返回,发觉气氛有些尴尬。魏叔让女儿再弄些别的,父亲连说不用不用,又不是娇生惯养的少爷。魏叔说,不怪他,没吃惯呢。父亲说,在山里活命,哪有吃惯吃不惯的?何况这么好的东西,真是不知好歹。让他饿着!
魏叔和女儿睡一屋,柳东风和父亲睡另一屋。可能是没吃饭的缘故,柳东风睡了一会儿就醒了。父亲碰碰他,问他是不是饿了。原来父亲还没睡。柳东风说不饿。父亲往他手里杵杵,是块贴饼子。柳东风也顾不得别的,大口吞咽下去。父亲责备他不该当着魏叔父女呕吐,你知道他们平时吃什么吗?柳东风头皮一阵冷麻,吃什么?父亲顿了顿说,那要看季节,得看季节里有什么。有什么就吃什么。柳东风问,那……为什么呆在这么个地方?人都见不到。父亲说,人活命,各有各的法子,没有魏叔,今夜咱们住哪儿?尔后告诉柳东风,魏叔原是山里的伐木工,后来伤了腰,就在蛤蟆嘴开了这家背坡哨。柳东风想怪不得魏叔老是佝着腰。父亲叹息,活着都不容易,还好这地儿偏,没什么油水,不怎么招土匪。柳东风想起魏叔欲言又止的样子,问,魏红侠没娘么?父亲加重语气,咋说话呢?没娘孩子从哪儿来的?完后又叹口气,原先一家三口好好的,后来红侠娘走了。柳东风随口道,去哪儿了?不回来了吗?父亲就有些烦,你魏叔都不知道,我哪儿知道?哪儿来这么多废话?睡觉!明早还要赶路。
次日清早,柳东风一觉醒来,便嗅到浓浓的香气。他爬起身,魏红侠已把一盆炖鱼端过来。其实也就两条鱼,不大,一拃来长。父亲告诉柳东风,魏红侠摸黑下沟底逮鱼,天亮才回来。为逮这两条鱼,她全湿了。还不谢谢红侠妹妹?柳东风看魏红侠,魏红侠害羞地低下头,有些无措地抚弄着辫子。辫子还滴水呢。柳东风明白她在窥他。
柳东风父子上路,魏红侠也没说话,只是目送着他们。柳东风回头,发觉魏红侠乌黑的眼睛雾蒙蒙的。她哭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