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山神常年行踪不定,顾不上这如意小城。这次甚至还要劳烦中山神您的大驾,从泽州特意赶过来,为这方寸之地重布山神结界,老朽代这百里方圆山脉里的众生灵,谢谢中山神的垂怜了……”
“长乘那身老骨头早在几千年前就不高兴动弹了。老土地你这的百里群山又是因为换过了太多山神,近些年来由神界硬塞给他的,要他千里迢迢地常常跑来管护,还不如找我这个闲散小神更方便些。”这次因出门太急、而随便学了过路商贾装扮的中山神,穿着一袭铜臭气十足的华丽锦缎,正浑身不自在地折拗着腰身,听到如意镇老土地乍然这么客气的致谢之语,立马牵起了一脸的嬉笑,倒更像是顺手拿了哪个富贵人家衣衫、披在身上的江湖神偷,“更何况这次辛苦的,也不是我啊……”
从来都没有正形的中山神,这次倒没有胡说。
如意镇口的青石路上,正稳稳地放置着原本供在土地爷泥神前的香炉小鼎。这不足两尺高的炉鼎里,原本常年供奉着并不昌盛的香火,此时却尘土皆去,空空如也,唯有一个与后山废弃树桩长得一般无二的奇怪棍棒,正悠悠地半悬在鼎中,若定睛望去,便能看到这“树桩”上似乎笼着层高山密林般的青碧光华。
而这山野小城的高处,正随着这青碧光华的轻缓流淌,间或亮起了凡眼肉胎无法窥得的浅碧碎芒,浪潮般地此起彼伏,不到两柱香的时间里,便以浑圆之形徐徐覆盖了目之所及的百里山脉。
“人间界的千百山神族群之中,以犼族的山神结界最为稳固牢靠。如意镇平日里没什么大阵仗的外来客到访,看来这结界在下次修补之前,至少能撑两个甲子了……”中山神的身边,是个子只够到他腰间的如意镇土地爷。老人家须眉皆白,就连土地官帽下露出来的鬓发都透着稚子初生乳牙般的纯白之色,却只衬得老土地面色甚佳,像极了寻常百姓家中用以乞求福寿安康的画卷里、那以长寿为名的南极仙翁。
“犼族的子孙并不如其他兽族那般繁茂,全族在人间界各处都有管护的山脉,平日里根本无法得空踏足其他地界……中山神大人,是怎么请到他们族里的子孙前来的?”眼看山神结界即将施布完毕,土地爷却愈发担心起来——如意镇里的老小们甚少与修真界来往,他成为小城土地的这数百年间,也没怎么和地官之外的六界其他厉害生灵们打过交道,更别说是脱胎自混沌的凶兽犼族了。
天可怜见,土地爷根本没想到会惹来这么麻烦的两个家伙。
寻常的凡人城镇,只要得到附近的山神垂怜,便可维系这将作恶生灵阻挡在外的山神结界。然而正如中山神所说,如意镇摊上了个并不在近侧的长乘山神,他这个土地也并没有足够的力量去修补,于是小城的结界已破破烂烂了五、六年,眼看就要彻底崩塌。为了自己庇护下的众生能够继续安生下去,土地爷才百般无奈地向千里之内的所有山神求助,却万万没想到,最后跑来的竟是中山神这个福泽深厚、出了名好管闲事的家伙!
土地爷倒并不是不满意这个簇新的山神结界——比起原先那个用了几十年、也没怎么被外界力量伤害就破旧不堪的老结界,眼前这个显然要结实牢固得多。
他怕的是,如意镇这个山野小城,根本请不起犼族这个六界中也以凶悍为名的异兽族群!
人间界有多少个凡人城镇,土地这个神官就有多少个。然而他却从未从任何一位同仁处,听说过犼族的子孙竟然能屈尊跑到属地之外布下结界……天知道中山神这个祸害到底打了什么主意,如意镇里任何一个生灵还是死物,都不足够与这个结界相提并论啊!
想到这里,土地爷雪白的长眉微微扬了起来。
错了错了……确实是有的。
九转小街上的那个孩子,怎么也要比这个山神结界要金贵得多……
老土地别过头来,仰首看着一旁因为衣衫太过别扭、还在继续折拗着腰身的中山神,后者那张如同弱冠凡人男子的年轻面容,在小城耀眼的天光下,竟显得颇为可靠。
这个没有正形的山神,毕竟有着六界难寻的大福泽庇佑,也许将大顺交给他管教,会比在自己这个老头子手里更好些?
“我家兄弟数来数去都只有三个,在那山里对眼看了几千年,现在一旦看到对方就会有残杀手足的冲动……蒙犼族的各位叔伯们不嫌弃,容我每隔几年就能去他们那待着,以平复这种天理不容的戾气。”中山神完全没有注意到身旁的土地老爷看自己的眼神,自说自话地说起了与犼族的渊源,回答着老人家方才的问话,“这些年来,我倒有不少的日子是在犼族里过的……所以老土地你不用担心,我能带来你这山野小城的,必定不会是他们族里身负要职的成年子孙。”
中山神轻描淡写地撇去了土地爷最大的担忧,同时也大咧咧地将自己和犼族的各种秘密都一股脑倒了出来:“除了在族里辈分尊崇的各位叔伯不需亲身赴职,犼族里就只剩了她一个还未被分得管护的山脉……我这侄女年纪太小,连备选山神的年纪都还未到。最少也要千年,她除了留在族里陪着祖辈们,根本无处可去。”
“……所以您老看看,这么厉害的犼族子孙一只,若留在您这如意镇里,就可以吓跑所有想要抢夺您土地福祉的作恶生灵们……要作您的代职土地,是不是绰绰有余?”
土地爷惊骇地瞪住了比自己高出大半个身子的中山神,后者在天光中低下头来,方才看上去还有几分可靠的面容,此刻正扬起了奸计得逞般的招打笑意。
须眉皆白的老人家僵硬着回过头来,恰好看到那在炉鼎前已然站了两柱香光阴的犼族子孙,也正将那如“树桩”一般的山神棍收进了宽大的袍袖中,眯着一双缝眼转过了身来。
楚歌将双手都笼在了袍袖中,如同凡间六岁顽童般的小脸被头上的藏青高帽掩去了一小半,眉间渐渐拱起了三道沟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