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霞阁烛火绵绵,廊下宫灯在风里摇曳,忽明忽灭。大半夜里,蓅烟与康熙头抵着头围桌吃奶馍馍。康熙沉默不语,就着五六碟的酸辣酱菜,几乎狼吞虎咽。蓅烟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高高耸起的额骨,深陷的眼眸,看上去既憔悴又疲惫。她静静陪着他吃,轻声吩咐若湘,“问问厨房可有热汤?”素兮回道:“奴婢已经吩咐李师傅浓浓的熬了一锅羊肉汤,过一会就呈上。”说话间,康熙已经放下筷子,“不必了,朕该走了。”
“大半夜的,什么事不能等到明天再处置?”见他起身,蓅烟快脚跟在身后,追着他走到门外。天际散发着诡异的蓝光,狂风呼啸而过,康熙驻步看住蓅烟,欲言又止,半响才抚抚她的脸颊,说:“伤口还疼吗?”只需他轻声一问,连日来的委屈顿时烟消云散,她摇着头笑了笑,“早就不疼了。天色还早,你睡到天亮再走。。。”
“此次地震,乃上天惩罚朕的过失。朕不仅要反省自身,还要与诸王、文武百官将去地坛祈祷。”康熙耐心的解释着,她生病的大半月里,他其实挂心不已,只是每次想见她,总有事情绊住脚。遭受地震的不仅仅是京城,还有周边数个郡县,房屋倒塌无数,伤亡更是没法统计。除去地震,洪水与泥石流伴随而至,令朝廷焦头烂额。
“怎会是你的过失?地震乃自然现象,是板块与板块之间的挤压所造成的。。。”
蓅烟用她仅有的一点地理知识向康熙解释地震,康熙再聪慧英明,却也受时代的限制,只当她是想宽慰自己编出的谎话,遂露出连日来唯一的一丝畅笑,亲昵的捏捏她的小脸,说:“朕知道了,你回去歇着吧。”
蓅烟不想他走,她已经一个月没见到他了,两人明明都生活在紫禁城,却像异地恋似的见不着面。她勾住他的指尖,恋恋不舍。正好厨子端着羊肉汤来,她忙道:“你喝了汤再走!”康熙苦笑着叹了口气,顺手端起汤,咕噜咕噜三两口就喝完了。
“朕过几日来看你。”
语毕,再也不与蓅烟啰嗦,领着仪仗匆匆去了。
朝廷动荡,康熙为了稳住民心,祭告上天,一方面命工部、户部及各地受灾地区府衙稽查受灾情况,并出具赈灾策略。另一方面,又颁布修省诏书,命全国三品以上官员必须两日内指陈政治得失,并八百里加急呈送至御前。而宫外断壁残垣,满街骨肉泥糊,宫内却一片安详,丝毫不知人间疾苦。即便康熙不入后宫,后宫的斗争也绝未因此消止。
一日,德嫔照例亲手煮了山药汤羹往宣贵妃寝宫探望胤禛,凑巧宣贵妃因为月事终日缠绵床榻,嬷嬷们不知事,便径自领了德嫔入四皇子胤禛住的房间。胤禛睡在襁褓之中,旁边有两个丫头看守,中午混沌,众人皆有些昏昏欲睡。德嫔并未责怪她们,也不敢责怪她们,毕竟胤禛捏在她们手里。德嫔赔笑道:“我来看着四皇子,你们都歇着去吧。”
宫女们都乐于偷懒,况且德嫔又是四皇子的亲额娘,没什么不放心的,便都笑嘻嘻的谢了恩,结伴退下。慎儿从摇篮中抱起胤禛,笑道:“主子,您瞧,四皇子又长高了些。”德嫔接过胤禛,正要哄,未料胤禛突然大声啼哭,把外头的嬷嬷引了进来。
德嫔慌忙的摇晃着胤禛,焦急道:“他怎么了?是不是病了?要不要请御医来瞧?”嬷嬷堆起笑,朝德嫔福福身,道:“主子,让奴婢哄一哄小主子罢。”说完,朝胤禛伸出手。胤禛知道认人了,一躺回嬷嬷怀里,就扁着小嘴止住哭。
“这是怎么回事?”
嬷嬷笑道:“四皇子长大了,知道认生了。。。”慎儿见德嫔变了脸色,立即喝了一句,“什么认生不认生?德主子是四皇子的亲娘,哪有不认识亲娘的孩子?”嬷嬷惊慌,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道:“奴婢失言,请德嫔娘娘恕罪。”
德嫔因在宣贵妃宫里,没敢宣泄,把恨意记在心里,面上和睦道:“你说得有理,我几日才能见上他一面,见了也只能呆两刻钟,他不和我亲实乃正常。”音落时,已是苦涩。
嬷嬷宽慰,“长大些知道是非了,也就好了。”
德嫔倒是往前一蹲,行礼道:“多亏嬷嬷好生照料,四皇子方能如此康健,请受我一拜。”吓得嬷嬷连往旁侧挪开好几步,面上惊恐万分,“德主子折煞奴婢了,奴婢万不敢当!”德嫔从腰间取下一只荷包,不动声色系在嬷嬷腰带,说:“您多多费心。”
“嗳。。。”嬷嬷眼珠子打转,往四下瞧了一眼,见无人撞见,才道:“谢德主子赏。”
蓅烟受伤养病这段时日,胤曦无人管教,和胤褆、胤礽呼来喝去,可玩疯了。康熙忙得脚不沾地,暂时没空搭理这些小鬼头,他们便从紫禁城东边玩到西边,又从西边闹到东边,角角落落里折腾了一遍,把寿康宫后院里的旧朝妃子都惊动了。两个妇人叉腰站在荒芜的破殿前对骂,“贞妃!你把我的兰花交出来!否则我告诉太皇太后去!”
贞妃乃前朝顺治的妃子,住在寝宫大门不迈,寿康宫外很少有人认识她。眼下她一身银灰的宫袍,圆溜溜的挽着髻,朱钗全无,素净的不像一个女人。胤曦、胤褆及哈哈珠子们各自躲在几个积水的大瓷缸后,一个个憋着笑意看戏。
“淑妃,你可别冤枉我!你也不想想,就你那几根破兰叶子,我拿了做什么?”贞妃扮相虽然素净,实则是厉害的主,况且,漫长的岁月里,总要做点事儿打发时间。
吵吵架,捱过一响午也好。
“哼,你别说得好听。”淑妃穿戴鲜艳,头上戴着一朵巴掌大的堆纱宫花,她说:“那是皇上赏给我的,你是嫉妒我!”她们嘴里的“皇上”令胤曦困惑,她悄声问胤褆,“皇阿玛怎会赏她们兰花?我从未见过她们。。。”胤褆把手指压在唇边嘘了一声,牵着胤曦穿过半人高的枯草藤萝,至小甬道里才说:“她们说的皇上不是皇阿玛。”
“除了皇阿玛,难道大清还有别的皇帝?”曦儿疑惑不解。
乌尔衮跟着过来,解释道:“当然有,皇上的阿玛也是皇上。”曦儿顿时明白,“她们是皇爷爷的妃嫔。”胤褆被乌尔衮抢了话,闷闷不乐,骂道:“我和曦公主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吗?”说完抬腿就往乌尔衮膝盖踢了一脚。乌尔衮痛得弯腰,半天都直不起身。
胤褆气鼓鼓的走了,曦儿走到乌尔衮身边,低声道:“下回他打你,你躲开就是!”
乌尔衮看着曦儿手里的兰花,说:“你若想要兰花,只管问御花园要,为何要寻她们的不快?”曦儿到底是公主,哪里听得人教训,鼻尖一哼,“我爱干什么就干什么?犯不着你闲话!”她眼皮一翻,追着胤褆跑了。
蓅烟见胤曦拿回一支兰花,连忙让素兮寻了花盆栽好,又问:“你从哪儿得的?”曦儿避而不谈寿康宫之事,小小年纪就知道避重就轻了,她说:“我送给兰儿的礼物。”蓅烟闻之愈发高兴,摸摸她的头,说:“真乖。”便没有再往下追究了。
有时连蓅烟也认为,胤曦身为大清朝的和硕公主,想要什么就该给她什么。
过了三四日,旧朝淑妃当真告到了太皇太后宫里,太皇太后为了息事宁人,从自己亲自照料的花房里找了一盆姿态最为娇艳的兰花赏给淑妃。玉竹背地里叹息,“那可是您最喜欢的一盆兰花,今年才开的花。”太皇太后修剪着蔷薇花的枝条,“一盆花罢,给了就给了。”她望着玻璃外夕阳渐落,长长的树影斑驳的映在她的脸上,沉沉的说:“倒难为淑妃,此时今日,还珍惜着福临赏的旧物。仅此一点,赏她一盆兰花已是轻待了。”
事儿传到蓅烟耳里,蓅烟心思一顿,想起胤曦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那盆兰花。
她把曦儿拎到面前,唬下脸问:“你从哪儿得的兰花?是不是从寿康宫拿的?”蓅烟很少在孩子们面前摆脸色,她当真动气的时候,连康熙都拦不住。曦儿也隐隐知道自己做得不对,下意识的替自己辩驳,“是大哥非要端给我。”
“他非要给你,你就收下了?”
曦儿试图说服蓅烟,撒娇道:“就是一盆兰花罢了,就算我当面问人要,谁敢不给吗?额娘如果不喜欢,我这就送回去便是。”看着她不可一世的样子,蓅烟甚觉痛心,道:“那你为何不问人要?却偷偷的搬回枕霞阁?”
“我没有偷!”曦儿颤抖着,大声反驳。
若湘在廊下卷竹帘,听见“啪”的一声,心眼儿唬了大跳。蹑手蹑脚掀帘进屋,见曦儿小脸颊上一个通红的掌印,吓得后退两步,“啊呀”低叫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