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两人争吵愈演愈烈,贺天然赶紧主持公道,他琢磨了一会,缓缓说道:
“秀才你知道吧,不管你小说里的情节写得多离谱,多狗血,文笔多差,在阅读的过程中,人的体验和欲望,还有想象与理解,会打破次元的边界,会让一个人从文字构成的世界里,从角色的经历中,去感受到自己的命运,就像是在不同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形象。
像是经典名著,它们更多是输出一种价值观或人生感悟,或是大到宏大的命运感,或是小到参差的人性使然,这是跟人天生有隔阂的,所以读者可以尽量做到用客观的视野去对待它们。
而网络小说主要贩卖的是一种情绪,是一段体验,哪怕是快餐文学,但那动辄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文字量,让人看下来很难不去代入其中,所以读者对角色命运的变故,是非常敏感和脆弱的。
你让角色体验悲剧,那说白了就是让读者也跟着体验一次悲剧,是,这么写是更能让故事充满张力,可你扪心自问一下,你写这本小说的一开始,是想写一个悲剧吗?还是你中途脑门一热,为了深刻而深刻地刻意为之?”
“我一开始确实没想过,但是我有自己的……”
贺天然打断道:“你也不用我说这些,我完全理解,网文的特色就是顾头不顾腚嘛,开头打磨十几次,至于怎么收尾,想都不会去想,更遑论一开始设计中途剧情的悲喜走向了,你想炫技可以啊,只要你全须全尾地写完,不管最后成绩如何,读者如何评价,在我这儿,我都敬你是这个——”
贺天然竖起大拇哥。
胡岳这番话听下来,他嘴皮动了动,欲言又止,陷入了深思。
蔡决明又给贺天然续了一支烟,并且吐槽道“丫肯定想都没想过。”后者瞪了他一眼,先让他暂时闭嘴。
过了几分钟,胡岳认真问道:“那贺导,你说,要怎么写悲剧啊?”
这个问题,让贺天然回想起了三人在寝室的第一次对话,那时,自己还没有利用佛珠穿越……
当时胡岳发表的“悲剧论”还历历在目,他说,身处悲剧的当事者,是不可能洞悉全局的,因为一旦知道了自己的处境,便要有所取舍,而这个取舍的过程,就是悲剧的开始。
这是他的见解,只是对于现在正处于这种境遇下的贺天然来说,还不够完整……
“喜剧是未知的,但是悲剧……不会容忍意外。”
贺天然略显迟缓地先是说出了一句总结。
蔡决明不解道:“怎么悲剧就……不能意外了?现在那些什么电视剧,出门咵碴一下就被车给撞了,要不就是皆大欢喜之前得个绝症什么的,哪一个不是意外啊?铺垫都不会铺垫一下。”
贺天然仰着头,想了想,徐徐道:
“因为大多数人都搞反了,就像胡秀才写小说,好好的爽文,写到一半上了头,硬要写悲剧,这就只能靠一些直白的转折去铺陈剧情,不怪读者要骂他。
然而,在洞悉世情的创作者笔下,悲剧往往是注定的,是有蛛丝马迹可循的。
一个人,出门吃着火锅唱着歌,半道被麻匪劫了,这叫喜剧。
悲剧就是要把未知换成已知,他反复轮回了几世,不唱歌了,也不吃火锅了,可无论怎样都会被人劫持,落得一个被炸死的下场,这就叫悲剧。
而且更甚者,有些作品开篇就会告诉你「这人是第十三次吃着火锅唱着歌,这时耳边响起了熟悉的枪声……」”
胡岳争辩道:“我理解贺导你的说法,不就是提炼故事结尾,用看点拉人嘛,可哪有把既定结局都提前写出来的啊,这不是没悬念了吗?”
贺天然淡然地笑了笑,说:
“所以啊,悲剧都在静默处,它是注定。
你再看主角这一路的闪转腾挪,就充满了倔强幼稚又注定惨烈的悲剧色彩,折腾半天,该死还是得死,追求了多久当年喜欢的人,到头来还是不能在一起。
你们大可翻开《百年孤独》或者余华的《难逃劫数》,开篇头几段,写得明明白白,一旦悲剧注定,哪怕只是一个悲剧的剪影,那读者全是你砧板上的肉,你给角色多少嘶吼挣扎,读者就有多撕心裂肺。
那时,作者的笔,就化了命运的刀,没有一个角色能逃脱的了他们应有的宿命,哪怕他们在活灵活现,在跃然纸上,都不行!
你不是想知道悲剧怎么写么?你不是想搞点深度吗?
来吧,就这么写。
这个,才叫悲剧。”
小小的男生寝室,一瞬间,连呼吸都变得安静起来……
最后,还是贺天然主动笑了起来,插科打诨道:“当然,我说的是小说又不是人生,你们人生肯定是充满变数的呀,哪有什么注定的悲剧,瞧把你们吓得。”